第二章
田美娜摇摇头说:“我是回不了家的。”姚姗梅:“为什么?”
田美娜:“一言难尽啊!组织上分配我来新疆,母亲阻止我,死活不让我来,在当时那个形势下,我不来,母亲很可能就会遭殃,为了保护我母亲,我只好贴大字报,宣布断绝母女关系。再说,我现在这样怎么回去?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家的千金小姐,家教极严,我在家时,规矩就大得不得了。我这种情况,她会发疯的。”
姚姗梅鼻子一酸说:“唉——瞿欧德可是把你害惨了,那你怎么办?跟沙驼结婚?”田美娜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这一条路了。”姚姗梅:“也好,沙驼是个好男人啊。”但田美娜的眼里却渗出了泪。
姚姗梅家门前。沙驼正在帮姚姗梅往车上装行李。田美娜也赶来送行。车装好了。沙驼:“走吧。”
姚姗梅和田美娜伤感地拥抱,流泪。田美娜:“沙驼,你就把姗梅姐送上车吧。我去给你放羊。”
姚姗梅又一次含泪拥抱田美娜说:“美娜,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跟着沙驼好好过日子吧。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沙驼:“姗梅,放心吧,我会让田美娜幸福的!”沙驼甩了个响鞭,车轱辘转起来,小兆强挥手说:“美娜阿姨,再见!”
草原上的枯草在风中摇曳。姚姗梅坐在马车上,沙驼赶着车。姚姗梅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到田美娜仍站在那儿挥手。
姚姗梅轻轻叹口气,转头看到沙驼熟练地赶着马车,便笑着说:“沙驼,你真是个能人,做啥像啥。”
沙驼:“我十二岁离开家,在社会上流浪,啥都得学啊,啥都得会啊!嫂子,你回去见了秉全大哥,一定得给我带句话啊!说我沙驼一直惦记着他呢。当初要不是遇见了秉全大哥,把我领到这儿,我哪有这么安定的日子过啊。”
草原的小路上,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走着。姚姗梅说:“沙驼,在你放牧的羊群里有我们家的十几头自留羊,秉全在信上说了,这些自留羊,就都留给你了。”
沙驼:“这咋行?还是我给你们养着吧,你们啥时候缺钱花了,我就帮你们把羊卖掉,把钱寄给你们。”
姚姗梅想了想说:“那也行。这是我们家地址,有事就给我们写信。还有啊,你要有机会到上海来,就到我们家来找我们。”
沙驼说:“大上海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不过哪有这种机会呀?”姚姗梅一笑,说:“田美娜快要当你的女人了,还怕没这个机会?”沙驼这时一脸的幸福。
北山坡。枯黄的草原,苍翠的塔松。羊群散开在草地上吃草。沙驼、田美娜坐在小溪边在吃干粮。
田美娜:“沙驼。”沙驼:“啊?”田美娜深思了很久:“沙驼,你是不是很爱我?”沙驼又憨憨地一笑:“这还用说。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田美娜:“不是配不上,是我现在这么个情况你会不会嫌弃我?”沙驼:“怎么会!”
田美娜诚恳地说:“沙驼,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考虑着自己的命运。不管怎么样,我得有个家,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爸爸。”
沙驼越来越深情地望着田美娜,而且知道田美娜想说什么,心顿时紧缩了起来,脸上显得既紧张,又激动,他盯着田美娜。
田美娜:“我深爱过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抛弃我和他的孩子就这么走了。那么为了将来的孩子,也为了我自己,我得在这儿有个家,我得找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其实那天晚上,你和我就等于向大家宣布了咱俩的关系。咱们去领结婚证吧!”
沙驼狂喜,张着嘴一个劲地点头。
田美娜:“不过沙驼,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再办咱们的事,行吗?”沙驼:“好!”
田美娜伸手摸摸沙驼的脸说:“沙驼,因为我要让你结婚那天得到幸福。可我现在这样子,恐怕不行……你真是个好人哪。你真的会好好待我,对吗?”
沙驼一把握住田美娜的手,激动地说:“田美娜,我沙驼会为你豁出一切的!”
田美娜含着泪说:“我相信……”
山坡下。沙驼住的是离生产队不远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木屋前有几株高大的白杨树。天上正在飘着雪花。沙驼和田美娜在小木屋边上的马厩边。母马刚产下的小马正顽强地站立起来。
已大腹便便的田美娜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母马、小马都平安了。”沙驼深情地说:“田美娜,你真行。”田美娜也笑笑,她比以前要开朗多了。
沙驼:“田美娜,你累了吧,快回屋里去歇会儿。”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这个……”田美娜知道沙驼想说什么,便一笑,说:“再有一个多月吧。”沙驼憨憨地一笑说:“田美娜……”但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田美娜一笑:“沙驼,有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干吗?”沙驼:“你生下孩子后,真跟我做夫妻吗?”田美娜:“是,这几个月来,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说实话,我倒真对你有感情了。”沙驼兴奋地点着头,抓了两下头皮,笑得脸上绽出了一朵花。
农场场部办公室。群工科。工作人员把两张结婚证分别递给沙驼和田美娜。沙驼欣喜若狂,田美娜也微笑了一下。
初雪后的草原。沙驼兴奋地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他为将要到来的幸福而欣喜。
小木屋前。沙驼扛着木料,在兴致勃勃地修缮着他的小木屋。寒风瑟瑟,大地上已铺上了厚厚的积雪。
小木屋已修缮一新。离木屋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羊圈,羊圈边上堆着几垛又大又高的干草垛。沙驼来到一草垛旁,捧了几大捧干草,撒在羊圈里,羊群拥挤着,啃吃着干草。沙驼骑上马,朝队部跑去。
田美娜住的地窝子。田美娜一个人住在一间破烂的地窝子里。此刻田美娜正躺在床上,她在看信。那是瞿欧德来的信。
“美娜,真的很对不起。从离开你的那天起,我的愧疚感可以说与日俱增。但我想把你接过来的条件还不成熟。我这儿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学,也很艰难。再过两年看看吧,如果条件许可的话,我一定把你和我们的孩子接过来。我会努力的……”
田美娜没有把信看完就愤怒地把信撕得粉碎。田美娜心情复杂地捂着脸哭着。
沙驼下马,走到地窝子前轻轻地敲门。田美娜开门让沙驼走进来。
田美娜:“你没去放羊?”沙驼:“我不放心,先来看看你,看你有啥要我做的。我已给羊喂了些草,你这儿要没事,我再去放羊也不迟。”田美娜:“我这儿没事,你去放羊吧。”
沙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孩子是不是快要生了?”田美娜:“也就这两天吧。”沙驼:“送你去医院吧。”田美娜:“我不去!我这一去,又成了人家谈话的材料了,还有那些医生和护士的眼神,我会受不了的!”沙驼摇摇头说:“你和我不已经扯了结婚证了吗?”田美娜:“那就更成人家谈话的材料了。我不愿意!沙驼,离你那儿两三公里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阿依古丽大嫂的毡房?”沙驼:“是。”田美娜:“到时你就帮我找阿依古丽大嫂,我在她那儿为他们家的牛治过病。我知道,她给好几家哈萨克牧民接生过。”沙驼想了想:“还是找队上的接生员吧,那样保险点。”田美娜想想说:“那也行。”
沙驼:“田美娜,冬天了,你这间破地窝子不能再住下去了,去我那个小木屋住吧。我把木屋都拾掇好了,你抽空去看看,有哪儿不满意的,我好再拾掇拾掇。”田美娜想了想,说:“辛苦你了,明天我就搬过去住。”
田美娜的地窝子。窗外狂风怒号,大团大团的雪团在相互追逐着。田美娜突然感到肚子一阵阵疼痛。
沙驼的木屋里。风雪越来越大,沙驼不放心地打开门,风夹着雪冲进屋里。沙驼看着远处的队部,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风雪中闪烁。
田美娜的地窝子。田美娜躺在床上,满头的冷汗。一阵疼痛过去后,她想了想,艰难地爬起来,穿上棉大衣,走出门外。
雪原上,田美娜裹着大衣在艰难地朝前走。风雪几次似乎要把她吹倒。她不时地跌倒爬起,朝沙驼的小木屋走去。
沙驼的木屋前。沙驼看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不放心了,从屋里抓上皮大衣,走出屋外,迎着风雪,朝田美娜的地窝子走去。
田美娜在风雪中走着。她几次跌倒,但又顽强地爬起来。可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看到了小木屋的灯光。她大声地喊着:“沙驼——沙驼——”但风的呼啸声似乎比她的喊叫声更响。野外,狂风卷着雪花在旋转。
沙驼在风雪中似乎听到了田美娜的喊声。他顶着风雪加快了步子。风雪中,沙驼看到田美娜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沙驼喊:“田美娜——别跑,我来了——”沙驼奔到田美娜跟前,田美娜一下跌倒在雪地里。沙驼赶紧扶起田美娜说:“田美娜,你怎么啦?”田美娜说:“我可能要生了。”沙驼抱起田美娜,回转身急急地朝木屋走去。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小木屋笼罩在蒙蒙的风雪之中。屋里闪着微弱的、蓝幽幽的灯光。大风震动着屋里的门窗。风夹着雪不时地从窗或门的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灯芯时暗时明。
床上躺着田美娜,临分娩前的阵阵疼痛使她额头上冒着一粒粒硕大的汗珠。她对正在屋里忙碌的沙驼说:“沙驼,我可能要生了……”
沙驼正在急匆匆地用破布塞着漏风的门缝隙,他回头关切地说:“我这就去队上卫生所,把接生员叫来。”田美娜:“来……来不及了,你去叫阿依古丽大嫂吧。”沙驼点头,匆匆又往炉里添了几根柴火,急匆匆地闪出屋外。
暴风雪依然在呼啸着。沙驼牵着马,眼望着窗户透出微弱灯光的小屋,眼望着,满脸的担忧。 屋里又传出痛苦的呻吟声。沙驼飞身上马,冲入暴风雪。沙驼策马在雪原上狂奔……
田美娜看着窗外,雪花在狂飞乱舞。屋内,窗门在大风中颤抖。田美娜又感到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她大声地呻吟着。
窗外,风雪在怒吼着。风雪中,沙驼跳下马,冲进了阿依古丽的毡房。
小木屋上那根用枯空了的胡杨树干做的烟囱在冒着烟。青烟被狂风吹弯后,在风的空歇间,又直了起来,摇曳着飘向阴沉的天空。
床上的田美娜痛苦地流着泪,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烘烘叫着的炉火在闪烁着红光。田美娜泪水涟涟,咬牙切齿地自语着说:“瞿欧德,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三十几岁的阿依古丽跟着沙驼走出毡房,很稳健地翻身上了马。沙驼领着她策马朝小木屋奔去。小木屋里,田美娜朝阿依古丽凄然地一笑。
阿依古丽亲切地走到田美娜跟前,朝田美娜点点头,让她不要紧张。
阿依古丽:“沙驼,烧上水,你就出去吧。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可以留在屋里的。”
沙驼在屋前、在风雪中焦急地来回走着。地上的积雪在狂风中卷起团,发出呼啸。
屋里不时地传出痛苦的喊声和呻吟声。沙驼也痛苦得满眼是泪。
小木屋笼罩在茫茫的风雪之中。风雪渐渐小了下来,天上飘的雪花也变得稀稀落落,而这时,天边透出一丝光亮。
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沙驼忍不住喊:“阿依古丽大嫂,生了吗?”屋里传出阿依古丽的声音:“生了一个,可还有一个呢。”沙驼的心又紧缩起来,独白:“怎么?是双胞胎?”
沙驼感到既揪心又激动,不住地在屋前搓着手走着。
东方越来越亮,但风雪又一次地呼号起来。又一声婴儿的啼哭传了出来。
阿依古丽打开一条门缝说:“进来吧。是对龙凤胎,一男一女。”沙驼高兴地说:“那太好了,男的是哥哥,是吗?”阿依古丽神色有些黯然地说:“是。可是……进来再说吧。”
窗外,雪花又一次地扰乱了天空。阿依古丽神色哀伤地说:“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大人……”沙驼说:“怎么啦?”阿依古丽眼中挂着泪说:“不行了,血流得太多。”
躺在床上已显得筋疲力尽的田美娜这时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她看着沙驼,眼中流着让人揪心的忧伤说:“沙驼,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沙驼走到她床边坐下。
沙驼:“我送你去场部医院吧。”田美娜摇摇头说:“没用了。二十公里的路,我会死在路上的,这两个孩子怎么办?还是……我们再说上几句话吧。”沙驼含泪点头。
田美娜:“沙驼,本来等我生完孩子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可是……”
沙驼眼里流泪了:“……”
田美娜:“沙驼,我感到我好对不住你啊。我好像觉得我是在欺骗你……其实不是的,等生完孩子后我是真心想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说着,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沙驼:“你咋是在骗我呢?你都和我领了结婚证了!”田美娜:“是呀,沙驼,那这两个孩子就是你的亲生儿女了。”沙驼:“我就是这两个孩子的爸!” 田美娜:“沙驼,真对不起你,我可能不行了,拜托你把他们抚养大。但我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绝不能让瞿欧德来认他们。”沙驼点点头。
田美娜:“我知道你心肠软,可孩子们是你的!你一定要答应我!”沙驼:“我绝不会让他认的!”田美娜吃力地支撑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发誓……”沙驼说:“我对天发誓!我绝不会让他瞿欧德认这两个孩子的,我一定做得到!”
田美娜沉默了一会儿,说:“沙驼,我心中一直挂着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姆妈。我来新疆时,我姆妈不想让我走,但我要不走,我们家是资产阶级,如果学校把这事反映到街道居委会,再追查到我们的家庭出身,那我姆妈她可就会遭殃。为了保护我姆妈,我就跟她划清界限,贴了她的大字报,还跟她断绝了母女关系,我把姆妈的心给伤透了。可我来了新疆,最苦最痛的时候才想到姆妈是多么不容易,可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伤她的心。沙驼,我多想让我姆妈原谅我啊。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把我同她划清界限的真正原因告诉她,让她能认这两个孩子。只要我姆妈肯认这两个孩子,那就是原谅我了,我在九泉之下也心安了。”田美娜顿时泪流满面。
沙驼:“好,我努力。”他看着田美娜企求的眼神,补充说:“我会努力争取做到。”
田美娜点头:“那就苦了你了……我也好想回上海啊……”沙驼深情而怜爱地看着田美娜。 田美娜:“我走后,把我的东西都搬过来,由你保管,因为你是我丈夫,我家的地址在我的日记本里,”田美娜从枕下抽出一本日记本递给沙驼,“沙驼,来,趁我还活着的时候,亲亲我吧。”沙驼在田美娜额头上亲了一下。田美娜:“不……亲这儿……”
沙驼含泪轻轻地去吻田美娜的嘴唇。田美娜用手臂勾住沙驼的脖子,凄凉而轻松地微笑了一下,手臂从沙驼的脖子上滑落了下来。田美娜在沙驼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雪花还在飞舞。木屋里传出沙驼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田美娜——”哭喊声在雪原上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