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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2019年末,给室友拍了一张拿着英文版《孤独星球·克罗地亚》坐在杭州公寓沙发上的照片。书册封面是湛蓝的亚得里亚海下的某个小岛,有红色的屋顶。那时候是多么期待2020年初的巴尔干旅行。没想到因为突如其来的事件,导致这场旅行在几年内都不太可能实现了。
接到房东电话的时候,我确实非常惊讶。准确说,这通跨洋电话来自四年前我在Booking上预定又取消了的那间房的房主。
那年我看着照片,作着旅行计划,仿佛置身到了亚德里亚海边的杜布罗夫尼克。在威尼斯商船争霸地中海的中世纪,这里曾经是贸易王国拉古萨。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直到南斯拉夫解体的漫长历史里,这里曾经被部分摧毁。在《权力的游戏》热门的时候,这里还是君临城的取景地。
照片上是长长的海岸线,摄影师的焦点落在了一座灯塔,从海边的城墙往幽蓝里延伸,红色塔顶,白色塔身。我们原定的旅馆便在灯塔不远处的旧城墙边,推开窗便能看到海边的灯塔与礁石。
然后是漫长的三年,直到一切重新开始,我们终于取下脸上的负荷,用力去呼吸空气,挤入人潮热浪里,回归到生活本身,虽然万事万物已经改变,有些东西和人已经不复了。
我低头回到当下,看着自己在便签纸上写下的几行字:
The Fisherman Guesthouse, Dubrovnik
( 渔夫客舍,杜布罗夫尼克 )
Croatia Travel Industry Revival, Secret Event with Lucky Travellers Over the Globe
( 克罗地亚旅游业复苏,邀请各地游客参加秘密活动 )
Duration: 3 days; Do Travel Alone
( 为期三天,独自出行 )
法航的飞机还没有在我的城市正式复航,于是必须要兜兜转转才来到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然后再转机到杜布罗夫尼克。我没有选择自驾,大概是工作疲累,行程紧张,好不容易挤出的私人旅行,还是把精力留给来回倒时差和应付临时工作电话吧。
在飞机上读了丽贝卡·韦斯特的《黑羊与灰鹰》,讲的是巴尔干的历史,还顺便读了一本前南领导人铁托的传记,但由于作者笔法干瘪,只是跳着读了大部分。
三月的亚德里亚海边小城阳光明媚,到处张贴着音乐节的广告。
就在我入住旅馆的当晚,接到家人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让我几乎没有了游玩的念头,打算立即启程返回江城。
家家病重了。妈妈说。
家家在我们方言里,是外婆的意思。
外婆是在前几周出门买卤菜时摔倒的。外婆是广东佛山人,在战争时期认识了外公,战后随军区的安置,便一起定居在江城,然后有了四个孩子,一直到现在。外婆是文艺兵出身,我曾经听过外公半开玩笑地抱怨外婆不太会持家,不太喜欢家务。
其实我心底是默认这点的,记得小时候来外婆家,几乎每次都看到她在弹电子琴,或者是其他乐器,在唱歌。十岁那年,我们第一次回佛山老家,全家老小一起聚在沙发旁,看着万梓良的《巨人》,一起唱主题曲,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之一。让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抚育四个子女,陷入到家务琐事,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外婆快90岁了,但身体十分健康。可对老人来说,摔倒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
妈妈对我说不用太过担心,这里有人在照顾,不用特意赶回来,如果状况恶化再通知我。
但我还是改签了返程机票,缩短在这里的行程。
我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可以在这里流连,尽管是难得的、盼望已久的旅行,家人自然是更重要的。
走出旅馆便是灯塔,但活动地点在另一个方向,于是我先到活动地点去和赞助商还有从各国飞来的旅客们碰面。
在寒暄时我仍然不断想到外婆。借着厚重苦涩的啤酒花,我连着啜尽了几大杯皮尔森,用来冲淡我有些悲伤和沉重的思绪。恍惚之间,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候,在外婆家里和表弟表妹一起看动画,讲故事,喝外婆做的排骨藕汤,在记忆里,以前外婆的家是笼罩在橘黄色的、柔和的光线里的,家具、相框、电器上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当顶灯开启时他们便在静电里起舞,我还记得每一张被褥和毛毯的气味和触感。
趁着清醒时,我找主办方说明了我的私人情况,给后续的活动请了假,对方表示理解。然后我们聊了聊关于这几年的话题,我也充分给予了关于克罗地亚旅游的意见和建议,从表情来看对方还算满意,也记录了一些重点。
这时候我留意到,酒吧里的装饰风格十分特别。廊柱上雕刻着有趣的图样。
我问酒保,得到的答案是,这个酒吧里的装饰是关于斯拉夫的神灵,他自己并不是克罗地亚人,也不是斯拉夫人,所以并不太熟悉。
我打开手机,确保闪光关闭,然后借着半昏暗的光线拍了几幅。
我最喜欢的雕刻,后来查到,是斯拉夫神话里的死神玛勒娜。
“Marena, 或者Mara,这位女神是斯拉夫神话里的死神,也是代表大自然在春天重生的神灵,有时候她的个性(这里的“个性”或者翻译成:“显现”)会被联系到雨和水。”
踏着石子路我从酒吧往回走。几位一同参加活动的驴友也住在同一间旅馆,我们便同行,天空中一轮满月,月光流淌到亚德里亚海面上。夜深之际,游艇都已经安稳停泊在港湾,而海平面上似乎还能看到几艘渔船。
新朋友听我讲到外婆的事情,安慰我。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我们在旅馆的院子里都讲着各自外婆的事情。Kim是韩国人,告诉我她的外婆在小时候就因为生病离开了,现在他纪念外婆的方式,便是用外婆当年的手艺做一些家常菜,她也仍然记得几首外婆教的歌谣。
Jakub来自敖德萨,他说外婆在另一个国家,原先他们每年都会坐飞机把全家聚到一起,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更久一些,可是在几年前,外公外婆都先后离开了。
我们聊了会旅行,又回到最初的话题,聊到东方和西方死亡观念的差别。墨西哥的Juana好奇于中国的祭祀习俗,有些竟然和墨西哥的习俗如此相近。
Jakub说,尽管他是东斯拉夫人,和克罗地亚南斯拉夫地区有些差异,但大家的信仰都差不多。他们家族比较传统,还是笃信一些古老的神话。Jakub收不住了,继续讲到:
“听说居住在海港旁的人们,在亲人的忌日会选择在傍晚出海捕鱼,在举行过仪式之后,夜里一定是风平浪静的,这时候他们会对着深蓝的、慢慢陷入黑暗的海面撒出渔网,然后用古斯拉夫语说:
亲爱的,我亲爱的,勿忘我;
我等你回来,像鱼儿一样洄游,
游出海面,游过灯塔,
游上雪山,游过草甸,
再与我舞蹈,在那扇彩窗前......
当晚,逝去的亲人便会回来,和他们共度最后一晚。”
当晚睡前的一通电话让我的心沉入冰窖。虽然母亲没有明说,但我大概能猜到外婆应该去世了。我后悔为什么要选择出行,失去了见亲人最后一面的机会。这时候酒精还没散去,粘稠的血液让我头脑混沌,我悲伤,但哭不出来。
隔壁的Kim听到我房间的动静,过来敲门,安慰我。我们出门坐到露台上,面对着大海。
凌晨时分,水汽润湿了空气和我们的四周。
不远处的灯塔还是一闪一烁,漆黑的海上却不见任何渔船。
天幕里仍然看得到一些无法辨识的星座。
有一阵子Kim攥住了我的手,帮我拾回一些力量。我努力克服掉悲伤和自责,去想想接下来我可以做的事情。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失去至亲,我给Kim讲了几年前爷爷去世时的事情,有时候发生的事情很难让你完全排除神灵的存在和庇佑。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上班,接到爸爸电话说爷爷病危了,尽快过来,注意安全……我下了30楼的电梯,打出租穿过十公里的解放大道,密布红灯和堵点,又临近交通高峰,奔跑进医院,三步一楼台阶,冲进病房。这次,平常要花至少30分钟的路程,竟在5分钟左右就抵达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要安排我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命运如此冷漠又如此细腻……我还记得前一天夜里陪床时,爷爷有片段清醒,不清晰地说着什么,抬起一只手,似乎在抓住什么快速飞过的东西。事情发生地如此之快,但我也感激命运,或者是机缘巧合,让我没有错过亲人的最后一面......但今天,我却错过了和外婆的这一面。
我似乎听到外婆曾经说的话,我是她最爱的外孙。每次吃饭总要给我多留一碗汤,一份烧腊。
我似乎看到爷爷当年教我和堂妹在阳台上写字的画面,自制的木框边缘被打磨平整,用粉笔在水泥墙面画出的字格。
我拧开最后一罐啤酒,洒在我们前面,就像撒出一张渔网。
”爷爷,家家,再见。我爱你们。” 我说。
Kim用韩语也说了大概同样的内容,我看着他的眼睛,她也认真看着我。
我默念那首斯拉夫的歌谣,我只记得一些片段,但仍然虔诚默念着。
我们手拉手往灯塔走去,这时候下起小雨,但并不成为我们的障碍。
杜布罗夫尼克的灯塔有红色的尖顶,从一扇窗子里射出一道织密的光线,射向海中,也顺便微微照明四周的路。
灯塔的建筑并不复杂,如今的灯塔都是机械操控,并不存在守塔人。
我们登上盘旋的阶梯,到了一间小屋。光线非常暗,烛光点亮一张圆桌,椭圆的光弧落在地面。
我突然觉得手被攥疼,转头看Kim双眼里写满恐惧,但惊恐的神情很快就转变成了令人心疼的悲伤,然后是喜悦,再是悲喜交加,直到泪水涌出。
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除了轻柔的香氛,还有海洋的气味,一种说不上的,属于生命本源的复杂味道,是大海,也是春天。
我也将目光聚焦在亮处,桌子旁边除了我们,还有几个影子。
有两个苍老的影子,应该是我认识的模样,我熟悉他们的身影,一如他们熟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对他们,还有许多想说的话。
夜的沙漏里,还剩一小把晶莹的砂。
希望余下的这些时间,能缓缓流淌。
祈愿生死的罅隙,足够我们再一次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