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第一战，陆菲青一挑三，力毙焦文期、罗信、贝人龙。
一番恶战，身受重伤。延绥城外，冷月荒山，夜枭凄鸣，饶是号称“绵里针”的武当大侠，也悚然惊心……
一
都说《书剑恩仇录》写武打场面非常传统，双龙抢珠、三环套月、手挥五弦，嘿嘿哈哈，一招一式，硬桥硬马，就像狄龙、尔冬升演的邵氏电影，套路有余，变化不足。
但，即使是十五部小说的第一战，老爷子仍然落笔不凡，超脱窠臼远矣。
最大的不同，就是把人情、人性揉进去了。
以陆菲青的武功，三个脚色根本不够打。倘若一上手就把罗信、贝人龙放倒，倘若那一记“印掌”使上十成力猛击焦文期前胸，白龙剑都不用拔出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只是，陆老爷子真心不愿打。
罗信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滔，杀不胜杀，所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贝人龙翻起白眼，言语刻薄，但我是武林前辈，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教训教训就算了，两个耳光下去不过拍肿了脸，没有筋碎骨断。
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居然不忍他数十年功力废于一旦，一掌得手只使了五成力，结果立遭反噬，中了铁琵琶的毒手。
陆老师，那仨不是子侄徒友，是向你寻仇、抓你请功的对头，不会讲武德，也不会“耗子尾汁”的！
你说你因为自己身世浮沉，化出多般人生感慨，生死相搏时手下容情，实在太令人……佩服了！
两个老爷子都让人佩服。
二
陆菲青是《书剑恩仇录》重要的线索人物。
全书写红花会群雄，十五位当家，人数众多，面目各异，直写易乱。
老爷子就以陆菲青穿插于前两回，以他之眼去看千里接龙头、争夺《可兰经》、文泰来骆冰落难、陈家洛接掌总舵主诸事，将主要故事情节一一厘清展开，简洁有力。
书剑选取清高宗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历任工部、礼部尚书的陈世倌之子这段野史，创作红花会欲策反清帝，光复汉人江山的故事。
计划极大、极险。饱读诗书，熟谙文史的陈家洛献出香香公主，幻想乾隆终会反清，与虎谋皮，令人匪夷所思。
老爷子又隐隐约约借陆菲青讽刺了一把，初见陈家洛时，他心下诧异：“这少舵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
陈家洛能统率红花会，大半缘于他是乾隆的弟弟，负有争取兄长，反清复明的重任。他既与红花会各位当家全不相类，那计划岂非江湖豪客不伦不类、格格不入的幻想？
查公在书剑后记里点评陈家洛：
海宁在清朝时属杭州府，是个海滨小县，只以海潮出名。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等，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陈家洛身上，或许也有一点这几个人的影子。
面对焦文期气势汹汹的寻仇，陆菲青道：
“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时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
当年在屠龙帮光风霁月、威震江湖，是“年轻好胜”“不值一笑”，但老来傲骨仍在，绝不向异族统治者屈膝。其中多少有些苍凉悲抑的意味。
论及不合时宜与执拗，陆菲青是不是也有一些陈家洛的影子？
小说新修版，结尾加了一段长文，命名“魂归何处”，恰有陆菲青劝说警诫陈家洛不可自暴自弃，这又是不是老爷子对江湖儿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另一番嘉许？
书剑拿这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作为开篇焦点，更是不是有些许对历史冷眼旁观的反省与思考？
三
书剑前两回，节奏非常快。
要拿陆菲青带动情节，那么他必须是个老江湖，阅历深厚，熟知江湖掌故，一听“我武维扬”的趟子，就知道是王维扬镇远镖局的人。否则作者就要浪费笔墨去补白。
同时，他又在李可秀府上隐居近十年，对武林的新闻到底有些隔膜，这带给读者一些悬念。
千里接龙头，前前后后过去五批十个人，总想不明白原因。经李沅芷无心一问点破，一拍大腿：“啊，老胡涂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
曲折有致，阅读饶有兴味。
更因为隐居十年，壮志消磨，深自收敛，不会贸然出手干涉江湖事务，又让小说不生枝节，情节得以很顺畅地发展。
在通达客栈，偷听童兆和言语轻薄，不会义愤填膺，捡块泥巴甩进窗去堵他的嘴。
追踪霍青桐，偷看回人宣誓祈祷，翠羽黄衫一枚铁莲子打过来，不会怒火中烧，上去教训教训这小姑娘。
非常有意思的是，初遇张召重，他老先生居然扔下霍青桐和徒儿李沅芷，一个人“扯呼”了……
当然，如果只是见闻广博，谨慎谦退，那不过是另一个周威信，陆菲青到底还是要直接推动情节，特别是指引文泰来等三人投铁胆庄避难，这堪称书剑前半部分的一大转折。
于是，陆菲青又必须讲仁义、识大局、气度沉稳，机警善断。
安安稳稳当了近十年的家庭历史老师，可是一日不堪青蝇苦扰，露了一手芙蓉金针的绝技，却被李沅芷撞破，当机立断，留书作别。
知道骆冰与骆元通大有渊源，又不惜泄漏自己的身份，上门相助，出手击毙韩春霖、冯辉，这基本等于重新出山，搅入江湖与朝廷的恩怨中去了。
扔下霍青桐、李沅芷两人退走，也是因为明白火手判官绝不会为难两个稚龄少女。
至于铁胆庄一节，更好的选择应当是让余鱼同去安西城报信，而他亲自与周仲英接头。但情节发展和写作技法前后保持贯通，都需要陆菲青离场。这是金庸高明的选择，不必细纠。
所以，前后合起来一看，这位武当大侠柔中带刚，平和的外表下自有傲骨，写得极其到位，活脱脱一枚“绵里针”。
四
正因为陆菲青是一个厚实丰富的人物，老爷子在叙述荒山一战时，是通过描摹他这个人去带动武打场面。
先是机警老辣，临事而惧。
二更时分，发觉敌人来袭，“跃下床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
预想来敌当非庸手，不走正门出去，而是“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
不愿惊动李可秀府中之人，以防惹上更大的麻烦，有意将敌引出城外，从脚步声里暗中察识他们的人数和武功强弱。
老江湖，令人既惊且佩。
再是谦退仁厚，傲骨犹存。
知道三敌中两人武功平庸，把剑插入鞘内，表明态度，占住理数，但又细细查看敌人形貌，判断是什么来路。
焦文期发难，反而向他道歉赔礼。然而说到大节，又凛然拒斥，准备动手。
此处，老爷子加写一笔，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
旧版之中，“滥杀无辜”原本是“言语失和”，一改之下，把陆菲青的仁厚之心更深写了一分。
接下去就是动武。
金庸写武打场面，其实推进得非常快，只不过书剑仍有些许旧派的风格，要闲笔插入各类拳脚器械的口诀，招式名称，看上去显得缓慢。
快，体现在何处？拿这一战来说，查公笔下得极有层次，层次是通过陆菲青的情绪变化来写的。这与其他武侠作者动辄大段刀光剑影、拳打脚踢纠合在一起，实有天壤之别。
从教训罗信、贝人龙，到对焦文期手下留情，反遭毒手是一层。这里主写他的仁厚。
并没有杀伤罗、贝二人，但贝人龙太过无礼，于是只把罗摔了一跤，而搧了贝两个耳光。对二人恶感的不同，导致下手轻重不同。
原本可以一掌击毙焦文期，却不忍这关东三魔一身武功就此废去，哈哈一笑，只用了五成力，指望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
哪料到，焦三狠毒，趁机反攻，陆菲青中了毒手。霎时间形势倒转，只能紧守门户。
从重伤抢攻，到内伤发作转守，又激起求生欲望，奋起突围是一层。陆菲青的情绪变化很分明。
先仗着柔云剑术，尽管遭遇合围，但仍然一直进攻，接连把三敌逼退。
但就在大占上风时，他“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始发作”，立即陷入窘境。这一刻，他先是悲愤，“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随即想到自己心存忠厚，反遭暗算，怒火中烧，竟尔迭遇险招，但求生欲望大起，开始严密防守。
三敌见久战不下，转而攻心，一搭一档，把他看作了死人，还算计起白龙剑来。陆菲青自然更怒，忽而由守转攻，杀开一个空当，向山下跑去。
从飞奔下山时躲避暗器，引得伤口剧痛，眼前昏黑，到绝境反攻，力毙三敌，又是一层。这显然是最高潮。
陆菲青的武力潜能完全激发。
先是左手剑接连逼开焦文期、贝人龙，侧身让过罗信从身后打来的钢鞭，出手点住他的幽门穴。
此时，焦三琵琶钉打来，陆菲青扯过罗信当作盾牌，侥幸之中先杀一敌。
焦文期大怒，与贝人龙再次合攻上来。陆菲青又逼开贝人龙，但不敢恋战，忍痛受了铁牌一记重击，而以大摔碑手掷出长剑，当场钉死贝人龙。
立时，再趁焦三收招未及，回身撒出一把芙蓉金针，刺瞎他的双眼，再双拳齐出，将之击毙。
这一段仅有800余字，在整个交战的5000多字中，占不到六分之一，但兔起鹘落，惊心动魄。
更妙的是，老爷子非常高明地没有写陆菲青的任何情绪变化，只在后文点了一句：
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
情急拼命，回顾剧战，矍然心惊。这是人经历险境后，正常的心理状态，把握得十分精确。
而陆菲青在这段最惊险的交战之中，特别在眼前昏黑，脚步错乱之后，一定是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最终如何毙敌，恐怕也是如梦初醒，浑忘了梦中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