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0日,深圳龙华,这里的工业区以云集“三和大神”闻名。花总第11年出现在这里。
早年他在工厂“卧底”当流水工,如今他说自己老了、怂了、累了,只能通过伪装成无数打工仔中的一员来继续“窥探”他们的生活状态,记录他们的命运与人生。例如在景乐新村,花总记录过一位死去的“三和大神”的故事,也无意间窥到底层草根群体被网贷碾压的困境。
他说那篇《寻找三和死者》其实有另外的结局:他终于找到了吴斌最后住过的小旅馆,并在同一张床铺睡了一夜。躺下来后,他发现目及之处的墙壁上,有一个用钥匙尖一笔一笔刻出来的字:“苦”。
为了接受采访,他特意换了一双运动鞋,戴回了平时的无框眼镜。在这之前,他摘下名牌手表,穿着普通T恤和沙滩短裤,搭配一双20块钱的拖鞋、一副200块的地摊货眼镜,毫无障碍地融入了“厂弟”中。要说有什么破绽,应该是他手里的iPhone XS Max,但也没关系,你可以解释说这是华强北山寨机。
“我还是有一些天赋的,一般不会有人觉得我不属于那里。我这也不叫伪装,我只是把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卸下来了。只要不带着那种一惊一乍、鄙视或者排斥,就很容易融入他们。因为这就是生活本身。”花总说。
除了在珠三角“卧底”当工人,这几年里,花总一个人坐绿皮火车穿越川黔线与秦岭;去了中国最北的城市漠河与彝族人聚集的大凉山;去贵阳街头寻找从事搬运苦力的背篓画家罗云波;去缅甸果敢探访战火中求生存的难民;去了朝鲜平壤、开城,制作了视频博客《朝鲜95小时》……
除了关注底层草根,花总也是那个“鉴表”反腐、研究空客飞机、“手撕”十多家五星级酒店的“过气网红”。有网友打趣:“没想到住五星级酒店和睡廉价宾馆的是同一人。”
要说这些题材有什么共性吸引着他,那就是它们几乎没有共性,但恰好能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不同的面向。
“如果你平时都住在五星级酒店,打开电视看到的都是CNN和HBO,你的朋友圈里都是大佬,那你就不算生活在中国。不,你可以认为你生活在中国,但这是针尖上的中国,不是实打实的中国。”
于是,这个认为自己不应被限死、想做一只桀骜不驯的猴子的blogger,一直享受着用他的知识与见解去打破这个社会结界的行为。
“都是幻想,都是幻觉。戳破那些华丽的泡泡是我很喜欢做的事,有种快感。”
互联网让他们得以遥望不同圈层的生活
我们见面的地点在大浪纷享城,那是当地最繁华的商圈:小吃街、酒吧街、数码街、欧式风情街等 “特色项目”一应俱全;进驻的商家有麦当劳、万宁、富贵鸟、361、华润万家、真功夫、面点王等连锁品牌,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山寨品牌。
这些既不妨碍它成为“大浪首家一站式购物体验中心”,也不妨碍当地工厂的小白领阶层来这里的咖啡馆约会,喝一杯抹茶拿铁,听一场“两性情感沙龙”。
花总的朋友圈里有个女孩就是这里的常客。她本来也是个厂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天天发一些“圈层资源管理”“1000块钱的晚餐”“做最好的自己”的成功学与鸡汤文字,还不定期发一些英语角和瑜伽课的美图,看上去像极了一线城市高级白领的日常生活。
但花总知道,无论是社会角落里的“三和大神”,还是试图往上攀爬的厂妹厂弟们,他们的人生早已被限定在有限的范围里。
“你不能说努力没有用,努力一定会比不努力要过得好。但是改变会很有限。他们大部分人注定就是要到流水线上去。”花总说。
互联网确实让他们得以遥望不同圈层的生活,如“小红书”里的各种名牌手袋和服饰,但他们够不着,于是就去买A货。
花总觉得快手上的“H叔”(化名)特别具有样本意义。
这个酷似张飞和李逵的络腮胡男人,每天发布“香港大亨”“广州尤物”“你的现男友”“芝加哥时尚教父”“艾瑞巴蒂”“混血大叔”等主题的时装走秀视频,阿玛尼、杰尼亚、范思哲、D&G、普拉达——全身加起来只有几百块的高仿A货并不妨碍这位H叔的酷、跩和高端感。
H叔的83.7万粉丝也都很喜欢这些视频——不只是这些假奢侈品,还有H叔本人。
他们一边嘲笑他这样耍帅是“自以为很帅系列”、摆个努力赚钱的总裁姿势也肯定是在斗地主、“走路气质猛如虎,一问工资两千五”,一边从H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来自中国广袤的农村,经历过艰苦的生活,因高考分数差了那么一点进了社会大学,走上一条“风里来、雨里去”的道路,“每天用6位数的密码保护着2位数的存款”。
而且H叔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即使一辈子都买不起阿玛尼,但也能用1/10的工资购买他身上的那一套衣服,大摇大摆走在广州上下九街头,幻想自己“霸气出场”“步入国际”,得到“全城围观”。
最终来讲,他们的整个人生是低配的,但他们心满意足,因为他们的消费正在升级。
所谓“生活家”,是当代玄学的产物
2012年春节,花总的《花果山装腔指南》在网络上疯传,并被网友们捧为“神作”,花总也因此被网友视为“神人”。
那是他第一次大规模地戳破物质社会的种种“华丽泡泡”,他把当代社会那些所谓“高级”玩意儿如同一块遮羞布般扯了下来,从家谱、晒人脉、发酒店照片到“大哥们”的衬衫、皮带、烟酒、出场排序、才艺表演与公开发言,无所不谈。
“我再也不写那样的东西了。”
七年后,花总说。
他厌倦了那些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在公共舆论范畴吹嘘或哄抬某类产品、某种生活方式的“生活家”。他觉得“生活家”这个说法本身就是典型的当代玄学。“作为个人,你可以喜欢一种咖啡、鉴赏一款腕表,但你去吹捧这个东西就很虚伪了。”
在花总看来,时尚博主、美食专栏作家、设计师、连续创业者——这些自称“生活家”的人,在花总看来,都是掌握当代玄学话语权的人,也是生活方式的传教士,甚至他们本身也是当代玄学的产物。
大多数时候,这群人只是在不停地制造一个又一个消费神话跟消费陷阱。他们告诉你,威士忌要喝单一麦芽的、雪茄要抽多米尼加的、咖啡要点蓝山的、火腿要吃伊比利亚黑标的……
如同被玄学化的“创业”,当这个并不适合所有人的职业选择被鼓吹成神话,就变成了一种有害的东西。“创业梦是一种玄学,创业不是一种玄学。生活方式是一种玄学,生活不是一种玄学。”花总说。
显然,谁也拦不住那些新富、中产与“凤凰传奇”追逐学习这套“装腔指南”,一项一项完成后,掐指算着自己还需要打卡哪些旅游胜地或米其林餐厅,才能攀上鄙视链的顶层。那些一套又一套的“高级活法”,就是悬在他们鼻子前驱动他们不断向前冲的“胡萝卜”。
当他们哪天终于达成这本阶层攀爬的To-do-list了,也只不过是从一个消费鄙视链跳到另一个消费鄙视链、用一个价值观玄学置换另一个价值观玄学——他们终生都挣扎着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跳出阶层鄙视链后,我们该去哪里
在花总看来,中国人富起来并没有多长时间,尤其是那些暴富者也没有真正富起来。
一桶“卸妆油”泼过去,什么财富、地位、教育、见识,如同“滤镜”与“粉底”被溶解,显露与底层草根一样的内核——
赤身裸体下,我们都有一些由家庭、童年、生活境遇所造成的伤痕、老茧与皱纹,它们是几十年前中国贫瘠的物质时代留下来的印记,很少人能幸免,只是大多数人选择了遗忘、漠视或否认。
“在这个年代,你要说你是个生活家,只能说你要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王子或公主,要么是一个被猪油蒙了心窍的坏人。大多数人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自己,但他们不想焦虑也不想承担任何精神和思想上的负担。就像鸵鸟,怎么都能过一生,你为什么不找个舒服点的姿态?”
花总曾发明一个词叫“精神体脂率”,用来形容这一类只顾活在一个安全、舒适的果壳里,没有勇气去看万千世界,锐气逐日消散的“中年人”。
“我们混淆了‘生活’与‘生活方式’。大多数所谓生活家,其实是生活方式家,懂喝茶、懂品酒、懂鉴赏古董,这些只是生活的一种style。”花总说。
在他眼中,真正的生活家是人格健全的、知道怎么做自己、活得特别干净的一群人。他们把别人攀爬阶层鄙视链的时间省下来,花在对自己身体、人格、心灵、审美和缺陷的修补与提升上,把身上有病的地方治好。
他们或许也会喝单一麦芽威士忌、抽多米尼加雪茄、冲单品咖啡或吃伊比利亚黑标火腿,但这是他们的审美判断与选择的结果,而不是手段。
这就像《禅宗公案》里那句佛偈:“悟道之前,砍柴、挑水、吃茶去;悟道之后,砍柴、挑水、吃茶去。”
因为作出判断与选择,尤其是咖啡、威士忌、雪茄、华服这一类美好物质,对一个人来说是有要求的。它建立在对美的理解基础上,你需要见识过许多美好的事物才会知道什么是真的美、真的好。
然而,大部分人其实连初级的审美积累都没完成,根本不具有分辨、判断与选择的能力。所以只能跟着那些消费“玄学”来照猫画虎,努力地用金钱和时间让自己“配”得上那些“高级”。
这样的结果就是当下的生活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结界——它通常被美其名曰为“多元化”和“垂直化”——它让人们获得了某种合理性、安全感与归属感,同时也合理化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纷争。
大数据算法更加速封锁了打破外延的可能性。我们越来越脱离生活本身,只看到、买到一种又一种“生活方式”,并把它误以为就是生活。这种脱节所造成的种种互不理解与互相猜测,回过头来也滋养了种种“玄学”的产生和扩散,形成恶性循环。
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回到生活本身,接触更多完整的人,并试图理解和接纳他们,是打破结界的唯一方法。
当结界消散,玄学就破灭了。
·End·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第5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