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做手抄报


中学的某个上午,同桌说他参加了全县中学生手抄报比赛,希望我帮他画画。还说完成之后不管得奖与否,都会请我吃饭。而我果断拒绝了。

其实我也想帮他,也很想吃那顿饭。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某个傍晚,我曾看着夕阳许下誓言:再也不做手抄报。


小学五年级,学校举办手抄报比赛。当时还不明白手抄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凭借着对绘画的盲目热爱,我爽快地报了名。

毕竟是比赛嘛,应该正式对待,于是回家就对妈妈软磨硬泡,让她给我买来新的画笔跟颜料。欠缺灵感,我又跑到学校图书馆借来一大堆美术书来当参考。蓦然回首,要是我在学习上有这么认真,估计现在就不会写下这个故事。

我那个年代的小学,功课不多,回家埋头两个小时就能做完。吃饱晚饭,洗完澡,把房门关上,把画纸打开,就开始忘我地涂涂画画,直到我妈进房催我睡觉,才愿意放下画笔。

不过身体虽然躺在床上,心却依然在画纸里,脑海里的奇思妙想之多,多到那画纸也恐怕承载不来。各种光怪陆离的构思在脑子里活蹦乱跳,让人根本安不下心,总要兴奋地辗转反侧好一阵子,直到精神实在受不了了,才在各种幻想之中不知不觉地入睡。但在梦里,依然是各种迷离。

经过差不多两个星期,终于把手抄报上的图案画完。毕竟是自己亲手所画,免不了会先入为主地给予过高赞赏。所以看着色彩斑斓的图案,心里就不禁充满成就感。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可够棘手,那就是写字。手抄报上不但要有图画,还要有文字。但我的字不好看,总是七扭八歪忽大忽小,那字体要是落在手抄报上,就像在旅游景点扔一地垃圾,难看得很。

为了让字体好看些,我可是煞费苦心,把抄在手抄报上的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认认真真地抄了数十次,一边试着熟悉这些字,一边琢磨怎么写才好看。

但字这东西很奇怪,你写得越多,反而越觉得陌生。就像有些人,相处得越久,反而越觉得神秘。

就算预先练习一番,但最后真正要在画纸上落笔时,依然慌张,唯有先用铅笔写好,再用签字笔心惊胆颤地描一遍,才把文字都加到手抄报上。

文字的加入,虽然让手抄报的整体美观受损,但并没有减少我的成就感,我可是已经全力以赴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事情做到最好,就已经值得自豪。

我把手抄报交给老师后的第二天下午,操场上就举办了手抄报作品展。学生们像野兔子一样,在操场上东窜西跑,好是热闹。而全校老师则团群结队,围着操场转了一圈,议论纷纷一整个下午,才把名次都定下来。

尽管我没排上名次,只能看着别人拿奖,但我毫不失落。我很享受那个亲手把一张白纸,变成一份图文并茂的手抄报的过程。能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已经值得快乐。

颁奖结束后,我仍然留在操场上,站在我那份手抄报前,傻乎乎地看啊看,像父母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也看不够。直到老师把所有的作品都收回去,我依依不舍地跑回教室搞清洁。

那几个跟我一起搞清洁的同学对我可好,看我这么晚才来清洁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打包好的垃圾拿起垃圾池仍丢。整整四大袋,加起来比我还重,我一度怀疑他们是不是将其他班级的垃圾也收集回来整蛊我。

我半拎半拖地把垃圾拿到垃圾池,一路下来,双手一阵酸痛。艰难地走到垃圾池旁边,却惊讶地看到垃圾池里面,堆满了那些未能得奖的手抄报作品,被揉地皱皱巴巴,撕得破破烂烂。心里的酸痛,比双手上的强烈十倍。

半个小时前,它们还出席在作品展上供人欣赏。半个小时后,却成为了被人遗弃的垃圾。落差之大,让人费解而唏嘘。

我在垃圾堆里翻了好久,但只找到我那份手抄报的一片碎片,比我的脸大一点。碎片上的图案残缺不全,文章也残缺不全,看着它,我的心也好像变得残缺不全,痛得要死。

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看到那几张得奖作品已经被贴到学校门口的公告栏上。路过的人总会好奇地凑上去看两眼,会留下两句赞美的话才离开。

同样是付诸心血的创作,即便是成王败寇,待遇也不应该这样天差地别吧?难道落选作品的作者的努力就一文不值吗?老师们怎么可以这样糟蹋学生们的热情?

我有很多问题,但没人回答。夕阳把我手上那份手抄报碎片照得昏黄,像一片枯萎的树叶,没有生机。

我失落地看着夕阳,心里许下誓言:再也不做手抄报。


回到中学。同桌被我拒绝后,没有死缠烂打,转头又去拉拢其他绘画比较好的同学。

下午上体育课,我在差池练习立定跳远,发现班花正在靠近。为了在班花面前突显自己良好的身体素质,我出尽全力往前一蹦。结果落地时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一趴,摔倒在沙子上。人生总是会有出乎意料的尴尬。

沙池旁边的人都忙着哈哈大笑,没一个顾得上扶我起来。我看到班花也在笑,但班花之所以为班花,就因为她笑得比任何人都好看,酒窝深深的,让人的目光一下就陷进去,都不愿意出来。

我狼狈地走出沙池,独自坐在树底下纳闷。但没想到班花也跟着走过来,居然还在我身旁坐下。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温柔地问我痛不痛,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到沙子。让我害怕得很,该不是刚才把脑子摔坏了,然后产生幻觉吧。

班花见我不说话,也没在意,歪着头,笑着跟我说她参加了县里的手抄报比赛,问我能不能帮她画画。

我就知道,像我这种平平无奇的人,哪有可能平白无故地被美女搭讪,其中必定有诈。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欣赏班花的笑脸,真是美不胜收。顺滑的发丝、明亮的眼睛、圆润的鼻子、晶莹的嘴唇、透白的脸庞、醉人的微笑……怎么也看不够啊。

但我是对夕阳许下誓言的人,又怎能答应班花的请求呢。我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镇静地对班花说:“这……手抄报的事……就……就……交给我吧!”

成长,就是一个不停打自己脸的过程吧。


周末上午,我很早早来到书吧。第一,毕竟是首次跟班花在周末见面,绝对不能迟到。第二,角落的位置一般供不应求,不早点来可占不到。

我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书吧的门口,盼望着班花的出现,心里既是期待,又是紧张,手上那张用来下单的字条被揉拧得面目全非。

班花一进门,我就忍不住向她挥手,让她赶紧过来角落的位置,生怕她站在外面会被看亏一样。她脱去样式死板的校服,穿上活泼的粉丝T恤加吊带牛仔长裙。向我走来时,长裙摆摆,发尾飘飘,看得我心如鹿撞,我把书包紧抱在胸前,防止别人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

为了确认手抄报的排版、图案、文章,我在书吧的书架上拿了很多参考书,往桌面上一放,叠得高高的,变成一堵墙,把我跟班花围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与世隔绝,只有彼此。

设计好排版跟图案后,我试着在画纸上打草稿。铅笔落在纸上,先是轻轻几笔,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加大下笔的力度,画出清晰的线条。把众多的线条细心安排在恰当的位置,图案就……就被我突然的手抖给画坏了。

这不能怪我,谁叫班花挨得我这么近。她双手撑着下巴,身体斜倾看我画画,整个人都快靠到我身上,害我紧张得很。当我把注意力放在画纸上的时候还好,但当我转头看她,碰巧她也在看我,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棍,恍恍惚惚的,就把图案画坏了。

班花对我笑一笑,给我递橡皮。接过橡皮的刹那,是与班花的第一次肢体接触。我激动得差点把橡皮也丢地上。

接下来几个周末的上午,我们都坐在书吧的角落。我专注地画画,她安静地看着;她轻声地说话,我木讷地回答;偶尔四目相交,然后匆匆一笑。

而上课的日子里,我们只能趁着课间休息的时间,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匆忙地说上几句。

那偌大的教室,根本没有我俩的空间,同学左来右往的,像苍蝇一样烦人。唯有在书吧这个被图书围起的狭小角落,反而让我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快乐。

某个周末的中午,我终于画完手抄报上所有图案。班花拿在手上看个不停,边看边说着夸奖的话,但具体说的是什么我却没有印象,反正她的声音如此动人,说什么也没所谓了。

班花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抄报,要带回家抄上文字。我们在书吧的门口道别,她挥了挥她那我想牵又不敢牵的手,转身离开。而我如同往常一样,傻笑着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


手抄报送上去参赛后,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但迟迟没有收到评奖消息。学习很忙,功课很多,渐渐再也没人提起,再也没有人想起。就好像从来没有举办过这个比赛一样。

我曾鼓起勇气邀请班花周末的时候出去玩,但她却因为要上补习班而拒绝。平时我又趁着课间的休息时间,厚着脸皮找她聊天,但也就维持在一些学习的,或者是无聊的话题上。久而久之,能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闷,往来就越来越少。

一切事情,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暑假快要结束的某个傍晚,我忽然想到升年级后要分班,再也不能在课堂上偷看班花,心里莫名的失落。于是决定到书吧逛逛,试着重游故地,慰藉心灵。

但当我到达书吧后,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在书吧的外面,隔着玻璃,我看到班花坐在那个角落的位置,而她身旁是我的同桌。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好是亲密。

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我完全没有印象。但看到他们如此亲密的画面,我好像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但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没走进书吧,而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然后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走到少年宫,竟然在举办上次手抄报比赛的作品展,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去看看。

庆幸的是,我发现我的作品竟然得了第三名,准确地说,是我跟班花的作品得了第三名。尽管我跟班花的故事如此短暂且无疾而终,但现在至少还有这份手抄报作为见证。我顿时倍感欣慰。

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张手抄报前面,看啊看,根本舍不得离开。就像回到小学五年级那个下午的手抄报作品展一样。

但是……我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劲,这手抄报上的作者名称,竟然不是班花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同桌的名字。这……

顿时间,我脑袋里冒出无穷无尽的疑问,它们在我的脑袋里高速驰骋,剧烈碰撞,让我头痛欲裂。而我却不敢深究它们的答案,生怕自己承受不住。

夕阳把公告栏上的手抄报照得昏黄,蒙上一层年代久远的感觉,上面绘制着的,是我想记住,又不忍记住的回忆。

我失落地看着夕阳,心里许下誓言:再也不做手抄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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