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言中曾说:“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寂寞,的确是,悠长的寂寞。若问我这篇小说最吸引人的是什么,那便是文字间那若有若无,欲说却休的几分寂寞,淡淡地,如细如缕地穿梭在文章之中,有点惆怅,有点哀伤。
最初的寂寞,是不懂。书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述:祖母病重,来了许多亲戚,忙忙碌碌地不知忙些个什么。然而家里人越多,我就越感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似乎也把我忘记了。我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给他看,他连看都没有看,就说:“真好真好,到后院玩去吧。”小小年纪,还不懂得生死,也还不懂得那些繁琐的礼节和习俗。童年时父亲的不耐,母亲的忽视,想必唯一给小萧红带来温暖的就是她的祖父。然而当祖父也忽视了她,忽视她引以为豪的“捉住了一只大蚂蚱”这件事时,想必小萧红是深感寂寞和孤独的吧。对于孩童,最在意的无非就是长辈亲人的一点关怀和赞赏,可萧红的童年中,这份关怀是极为缺失的。他的童年,除了和祖父的笑闹,也就是在后院里数数大黄瓜开了几个谎花,旁边的矮倭瓜有没有长大,天上有没有蜻蜓蝴蝶飞过,还有那些在旧仓库里许久不见天日的小物件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也许这些在我们看来充满自然之趣,那是我们从小不缺乏亲人的关爱。而于她,想来却是一种无人陪伴的寂寞吧。
后来的寂寞,是清醒却无能为力。就像在喧闹非凡的大年夜,一片“咚隆隆”的锣鼓喧嚣声,到处是挥舞着火树银花的人群,爆竹炸出的烟雾缭绕着覆盖着喧闹的人群,炫目的火光染红半边黑漆漆的天空。而在这灯火通明里,一个小孩子默默靠着墙站在灯火照不到黑暗中。她冷眼瞧着欢闹的人群,清楚地看到那欢乐的虚幻和喧闹的人们心中的麻木和寂寞,她不愿去加入那些人,亦没有能力去打碎那些无谓虚假的欢乐。所以只能默默看着这些欢闹的人群,一个人独自品尝这份寂寞。萧红默默看着人们对乞丐的死活漠不关心,默默看着人们死要面子绝不承认自己吃的是瘟猪肉,默默看着人们过泥坑时心惊胆战却从未想过把它填上,默默看着婆婆因为媳妇的与众不同就毒打她,默默看着人们迷信神鬼生生用开水把团圆媳妇烫死,默默看着人们因为王大姐嫁给了一个磨倌就遭人诟病。她清醒的看到呼兰河人的善良敏感,麻木无知,刻板单调,却无力去改变他们寂寞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寂寞呢。
萧红最后的寂寞,就像茅盾所说的“对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像一位经历了足够的爱与恨的老人慢慢回首悠悠望向记忆长河的源头时眼里星星点点的惆怅,嘴角一抹柔和的笑意,和心头轻轻而深远地一声叹息。从前小萧红站在街上,想的是“是不是将来我一个人也可以走很远”,然而走了很远很远之后,经历了跌跌宕宕的爱情友情和众多不幸后,发现最值得怀念的,却是自己的童年。然而“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在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故人不再,早已是物是人非。永生难忘的快乐却是永远无复现的场景,颠沛流离孤苦漂泊一生仍是独自一人,其中的苦涩寂寞又有何人能懂呢?
萧红的一生,仅仅短短的三十一年,却留下太多太多的传奇和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惋惜。谁都知道萧红是寂寞的,却谁都不能真正理解她的寂寞,再多的文学作品也不过是她经历里的沧海一粟。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斯人已逝,后人所能瞥见的,不过是冉冉行走在时间长河上一个落寞而又倔强的背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