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风中的哥哥
周六上午放学,我在供销社贴出的大红纸上看到了收购柴胡的消息。通知:从即日起收购野生柴胡根,要求去枝叶洗干净晾干,每斤六块钱。这将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跑回家用平时积攒下的废铁,换成了手中这根铁钎。它挺像个“下”字,或者更像“正”字的右上半部分。一脚踩下去,刚好能撬起柴胡的根,又不会破坏太多植被。
初秋的天空蓝得像一片海,太阳从其间沐浴而出,崭新而耀眼。柳树慵懒地晃动着陈旧的枝条,像老牛驱蝇的尾巴。小草害羞地把头用力弯下来,躲避太阳直辣辣地注视。柴胡不会,它把头上那一簇翠黄的小花,用力撑展开,笑着向我招手,使我很容易发现它,不必在意天上那个火烧火燎的炉子。
空旷的野山坡,到处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它们在风中摇晃,点缀着绿色的原野。其间一尺多高狼牙草已经成熟,用力揪起它们头发,形同微型枣核的果实就露出来,前端坚如利箭。用力一甩,会像箭一般飞出去,是我游戏的武器。寻找柴胡的空隙,我会随手揪一把狼牙草,去攻击那些被我判定为丑陋的昆虫,它们四处逃蹿,刚好指引我找到在捉迷藏的小黄花。它们笑着嫌你才逮到它,然后从你松开的土壤里跳出来,顽皮的像个孩子。
唯独讨厌放屁虫,越是跺脚驱赶,它会越停下来,高高的抬起圆锥型的屁股。其实也闻不着什么臭味,但它的样子颇像要吹口哨的臭李。我便狠心将狼牙草甩到它背上,它才慌忙蹿逃起来,可我不想跟着它,我还不想知道,它会死在我手里,还是冬天的严寒。
百灵鸟在天上一个劲的喊:“它没事的,你忙你的。”语速就像连射了两梭子子弹,或者它只是在唱歌。我便顺着它婉转的曲子,寻找它的影子,时而在天空,时而在草丛,此起彼伏。而我可以随处瞭望,大声呼喊,肆意奔跑,也很轻易就能逮到那些细碎的小黄花。
太阳的光线不觉中慢慢温和下来,这个火炉烧空了肚子里的煤,将要躲到山后面装煤了。一下午我走出有五六里地,背包已经鼓鼓的,准备坐下来歇着。我习惯等待日落,揣测天空是否干了该被批评的事情,能被夕阳羞红脸庞。那些温暖的红光,染在云朵上,树上,人身上,会让人许下十多个愿望。
我爬上最近的小山丘,看天边暗灰的云影,还没有害羞的意思。太阳刺穿它们的缝隙,镶上一道佛光般的金边。我看到长廊般的榆树林,如同长在对面小山上的一撇胡子。然后,我寻找小山的嘴巴,下面的土石公路,明显不像,再往旁边,我,却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女孩儿,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从后面看去酷似班上的灵子。我想了几秒钟,脑袋里迅速回忆着灵子上课时的样子,心开始狂跳不止,似乎脚更想知道那是谁,带着我朝她走过去。天空突然间压得很低,呼吸也不顺畅,我觉得手中铁钎有些多余,莫名其妙将自己想像成一个坏人。
大约还有二十米远,我认为自己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开始故意踢着狼牙草,或者让它们磨我的裤子,她竟然没有察觉。我只好咳了一下,有点尴尬的出了声。她回过头来,果然是灵子。面带惊恐,看到是我,眼神渐渐缓和过来,却还是保留了被人打扰的样子。我感觉,她和平时的灵子神情不一样。
“你别过来,请等我一下。”她冲我喊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不再理我。我看到她手里捧着十几支深蓝色的马莲花,面朝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那是一处坟茔,上面杂草丛生,也没有一块牌子,分明是旧坟。她弯下腰来,一枝一枝的摆放花束,仿佛我不曾打扰。
我钉在原地,默默看着她,她似在和坟茔对话,始终没有回头。这种陌生感夹杂着好奇,令我不能确定,是该等待,还是该离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她终于转过身,向我走来。嘴角微微上扬,如同重新排列了面部的肌肉,开放成一朵花儿的样子,只是,眼里噙着泪水。她向天空眨着眼睛,试图掩饰哭过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心尖发疼,被莫名的无奈占据,我从没看到过她如此难过的样子。
“你好!”她说,然后微笑,在学校也总是这样。“曹小亮,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流露出一些歉意。
我着急的问了一句:“江灵,你,你怎么了?”
灵子好像没在听,眼睛看着我手中的钎子。我赶忙解释:“我在挖柴胡。”然后,转过背包让她看了一下。我居然要解释,可能觉得这时候太像一个坏人。
“破坏环境?”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上学时的样子,像是在逗我。
“不,这些是药材。”我接着解释。
她笑了,说:“这个我知道,你出来很久么?”
“整个下午。”满满一背包柴胡让我很有成就感。
她点了头,然后,极其认真的问我:“曹小亮,答应我一个请求,好吗?”
我莫名紧张起来,其实本不该这样,一个劲儿点头,并“嗯”了一声。她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说:“今天的事情,请你不要告诉学校任何人。”
我松了一口气,偷偷撇了一下嘴角,苦笑着说:“学校?我不知道该去告诉谁,在那里,我还没有一个朋友。”
她诧异的看向我,也抽了一下嘴角,回敬了我一句:“在学校,我只感觉你是个朋友。”这样的回答让我意外,觉得自己小家子气,脸上隐隐发烫。我觉得,朋友该是些常在一起的人,而我,只是想看到她。可是,我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还是她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好奇我出现在这里,也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想说的,你能不问么?”她的眼中充满期待,我想换了谁也无法拒绝。
“当然可以,你说不说都可以。”我笑着答应下来。虽然,心里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哭,那个坟里埋着谁。
她获得了期待的答案,沉默一会儿,开始说起了家里事情:“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三岁。”她说着,又将自己带入痛苦之中:“我们相处的非常好,可我妈妈不喜欢他,可能因为她是继母。记忆中,父母总是因此争吵,这一直令我不安。”
我的心沉了下去,后悔知道这件事情,我想像,她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而不是这种令人闹心的遭遇。她的神情,慢慢浮现出了不愿让人接近样子。像是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他和你长的很像,真的像!清瘦的脸庞,浓眉大眼,直直的鼻梁,连你们被罚站的姿势都像是一个人。每当看到你,我就觉得哥哥在我身旁。”说着,她向我笑了一下,略带抱歉的说:“不过他说话比你欢快,会给我讲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尽量表现出倾听的样子,忽略自身的感受。她接着说:“五年前的今天,是个让人痛心的日子。我哥病得很厉害,可父母却在为去医院或叫大夫争吵。后来大夫来了,说他得了急性脑膜炎,已经错过了治疗最佳时间。”说着,她哽咽了。
我深知失去亲人的痛楚,父亲离开以后,我和母亲,甚至我们的房子都在怀念他的存在。可我现在不知该怎样安抚她。
她努力止住哭声,不停抽泣说:“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令人很难,很难接受那是事实。”然后,她停下来,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继续说:“他向我挤出一个笑容,示意我靠近,我赶紧把头伸到他嘴边,这时候,他的手掌,却无力的从我的手中滑落下来。”之后,便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走上前拥抱了她,拍着她的后背,喃喃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的白衬衫上,开满了淡蓝色的勿忘我,我的一串泪珠浇灌了那些花。
几秒钟后,她推开了我,而不是将头靠过来。我的心一沉,失望从我的后背凉飕飕的涌上来。
我疑惑看着她,她眼中充满戒意,一点也不像平时的灵子。过了一会儿,她长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曹小亮,对不起!我还不习惯这样,平时,我总是一个人待着,别人的接近,总是会给我带来不安。”
我有些失意,挠了一下脑袋,说道:“哦,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给她带来了不安,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心里琢磨怎样和她道别。
她像是洞察了一切,问我:“你要走了么?”
“嗯”我悻悻的回答。
“我可以再提一个请求吗?”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连我妈妈都不会说。”
“不是这一个,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可以叫你一声曹大哥吗?”
依然无法拒绝的眼神,我把持不住,冲动的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你哥。”说完,我就后悔了。
“那太好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哥!”说着,她递过来白如羊脂的手。
我犹豫了一下,把手在裤子上擦干净,握住她的手,感觉胸口像有个锤子在敲着,隐隐发疼。她将手挣脱出来,做了一个拉钩的模样。这让我很尴尬,按照她的示意,笨拙钩住她的手指。
“哥!”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好吧,灵子。”说真的,我有些失落。
“那你以后要保护我。”她的语气,很像一个妹妹。
这句话瞬间令我强大成一个爷们儿:“那当然,谁让我是你哥。”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她耸了一下肩膀,显出轻松的样子。
我感觉好多事情还没解决,迟疑的说:“可是,灵子,我觉得你好孤单。”
“没有呀,我能享受孤独,我喜欢自己疗伤。”
她的话又一次刺疼我,我说:“好吧,我们走。”
“哥!”她又叫了我一声,“记得在学校,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嗯,我知道。”
她始终和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并排走向那条土石公路,之后,她选择了相反的方向。我刚想开口,她把手指放到嘴边,呶嘴制止了我。
“我不想说,你能不问么?”她说这话的神情还萦绕在我脑海。我只好笑笑,她也笑了,然后,我们挥手道别。
我在原地目送她,她始终没有回头。我的遗憾跟着她消失到马路的另一端,我发出一声长叹。缓过神来,我走下土石公路,截小径钻进了榆树林,心中五味杂陈。我悻悻地揪下一片叶子,托起来送到风里。风接过叶子斜飞了几米,轻轻放在地上,一会儿又转回来带着它在地上绕了两圈儿,才悄悄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