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顾渊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昨晚的情绪失控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他还是那个清冷,高高在上的王。
景蘅松了口气,心里却微微难受。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只有他们两个。顾渊不愿意留在故国,景蘅就带着他去了另一个边陲小国。
那里民风淳朴,人们并不排外,见他们落魄也有诸多照拂。顾渊的脸上,终于开始渐渐浮现出笑意。
景蘅很满足。这样一直守着王,真好。
只是想到远在京城的那个女人,他心里就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还好,王已经不再提起她。
大抵,也是忘了吧。
可是平静美满的生活总不会持续太久,意外总让人猝不及防。
她死了。
京城传来消息,说皇宫深夜遇刺,异族首领与侍妾一并被杀。
那侍妾便是前朝王后。
听到这个消息,景蘅的心猛的痛了一下,而后急忙看向顾渊。
他只自嘲的笑笑:“原来我捧在手心的女人,委身别人,却只能做个妾。”
神色无甚波澜,只是捏着酒杯的手,骨节处隐隐发白。
怎么可能不痛。
从这以后,顾渊便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愈下。景蘅知道他是因为她,他却再也没有讲起过她。
一字一句也不曾。
最深的痛,从来只埋在心里,任它腐烂,发酵出绝望的腥气。
一年之后,顾渊也走了。
他的王,彻底离开了他。
或许他从来不属于他,这几年相伴的时光,不过是他偷来的。
那就让他,为阿渊,守一次孝吧,以未亡人的身份,算他最后一点贪妄。
从此,景家阿蘅公子,一袭白衣如雪,穿了三年。
今天,是三年的最后一天。
景蘅从树下挖出了埋了三年的酒,酒很清很醇,上好的杜康。
他坐在顾渊坟前,摆了两个酒杯,斟满酒。
“三年时间……好快啊……”
三年前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他离他而去的那天。
王躺在他怀里,一直以来苍白的唇色突然变得有些奇异的殷红。
他好像有了些精神,缠着景蘅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像从前一样。
景蘅开心得很。王的病情大概是要好转了吧。
突然,王看着他的眼睛,入了神。
“亲亲我,好不好。”他的王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他吃了一惊,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同时,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可他还是低下头,温柔的碰上了他的唇。
这么多年的痴心妄想,好像终于得到救赎。
马上就被他的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叫他:“阿芜……阿芜……我好想你。”
阿芜是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除了深深的无力感,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知道,他的王要不行了。
果然,他带着满足的笑,冷在了他怀里。
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对不起王,也对不起她。
他答应过王要好好照顾他,他没有做到;他答应过她要让王忘了她,她也没有做到。
糟透了。
没错,当年的她,并不是什么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王,她是用自己,换了王的命。
她甘愿委身于那老东西,换得阿渊不被追杀。
他还记得她送他离开的时候她的眼神,苦涩又不舍。
她说:“照顾好他。”
她说:“让他忘了我。”
她说:“别让他知道,这一切。”
所以他一直都瞒着王,即便内心背负着足以把他逼疯的愧疚和罪恶感。
后来他们离开京城,她放了心,此时那首领也已经对她十分信任,于是她杀了他,为王,为她自己,报仇。
对外当然宣称是刺客所为,毕竟,堂堂部落首领被一个女人欺骗还被杀死,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用自己换了王的命,王也算是因她而死。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如此默契。
而至于她为什么把王托付给他呢?
那是因为,她是他的亲姐姐。
阿芜,是景芜啊。
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他的阿姐啊。
他的姐姐一生只求了他这一件事,他却没有做好。
景蘅苦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年前就放进的鸠毒伴着酒液滑进他的喉咙,说不出的畅快。
三年守孝期满,他终于可以去找他的王,还有他的姐姐。
终于,都要结束了。
终于。
他伏在王的墓上,眼角有泪划过。
其实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算得清楚的呢?因和果,缘与分,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就好像那年盛夏淘气的他,穿了女装去爬树想溜出府玩,却不慎从桃树上跌落。
一个人接住了他。
漫天桃花簌簌而落,他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淘气。”
他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男儿身,便用了阿姐的名字顶替。
后来,阿姐被召进宫,他才知道,那人是太子殿下。
他问起那日桃树下的事,阿姐只说没有,他却不信,以为是她忘了,或者羞涩,不愿再提。
毕竟他和阿姐实在太像,尤其那双眼睛,波光潋滟,媚而不俗。认错也是正常的。
一见钟情这么烂俗的戏码,就这样发生在他们身上,只不过主角错了位。
人人称羡他们是神仙眷侣,却不知那年桃树下动了心的人,是景蘅而非景芜。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当时自己告诉他,自己是景蘅,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会喜欢男人吗?
他总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冀。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替姐姐挣得好姻缘,值了。
人在将死之时,头脑反而变得清楚。
他不奢求什么了。如果真的有来世,阿渊和姐姐,一定还是要在一起的。他只求,不要先遇到他。
一定不要了。
白色身影再无生息。
少顷漫天大雪飘落,落在他身上,又落进泥土。像那年树下的桃花,那么美。
“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
远处,不知谁家歌妓在高台上长抛水袖,缥缈的歌声融进这苍凉的纯白。
融进,这终于将他们合于一处的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