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两小时工夫,我像领着个哑巴回了家。L先生一路嗯嗯嗯嗯地变着调子“说话”,在成功猜出他的意思后我颇为得意,拉过他的手说,这两天姐姐保护你!
不料几分钟后就蔫儿了,也不知是一坐公交就犯困还是一看书就犯困,看罢一篇散文我就歪在他身上睡了。
下了车仍是迷糊糊的,面前像笼着阴沉沉的雾,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回家。一路顶着黑压压的树,时不时风过洒下一阵“急雨”,真是适合睡觉的星期天呀。
打开门,满屋都是玉米炖肉的甜香。是L从中午开始煲的,这下晚上得我一个人吃完。他这周突然决定要去拔智齿了,自己约好了时间。虽然告诉过我,但总是没听见他牙疼的铺垫,便忘在一边。
我趁热想盛一碗汤喝,L开始嗯嗯地叫,像是要拦着我。我不耐烦地朝他说,我要吃一碗。他忙去厨房拿来盐和鸡精,又嗯嗯嗯地说话。我懒得去猜具体的话了,随便倒了点味道就坐着吃了起来。
L去洗手间换嘴里舀的纱布,出来一副痛苦的模样。我津津有味地啃玉米吃给他看,他丝毫没有羡慕的样子,又是嗯嗯嗯地发着声。最后我懒得理他了,原来无法正常沟通是这么让人嫌弃,这种堆积的不悦才会一点点把热情啃蚀光!
突然想起前两天看的动画电影《声之形》。女主有听力障碍,发声也困难,小学曾受到男主为首的几个同学欺凌;后来事件闹大,所有人指责男主一人,男主反过来成了被欺凌的对象,然后是几年间与周围人一直隔离,准备自杀,最终努力获得救赎的过程。
没有学过日本学潮时期的历史,确实很难理解当时青少年的自杀盛行。但往往在自杀之前,他们会费心地努力完成一些事情,比如电影中男主变卖所有物品、辛苦打工赚来一笔钱还给妈妈;女主在自杀前对男主咿咿呀呀的表白(因为发声困难不清男主也没听懂),却在幸福地欣赏烟火大会中途突然从阳台纵身一跃……
周五晚上在去看《东方快车谋杀案》的路上,我郑重地让L提醒我这周要完成哪些哪些事情。后来他见我两天整日抱着小说看,很负责任地提醒我,然而我还是不耐烦地回道:我就这点爱好了!周末就不该上紧发条!
这话是在《挪威的森林》里学渡边说的。小说开头便是17岁木月的死,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直子和渡边的阴影。故事悠长,没有曲折的情节,只是平实地叙述着一个个漂浮着的灵魂。整个社会似乎冷漠颓废,但总还有竭力想要抓住的几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人还有理解和被理解的需要,一边怀着对新生的渴望,一边又背负着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在这样迷雾笼罩着的森林里,人们都在努力寻找出口。
书里有几处叫人思考的话。比如“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当然,这是对生者而言的,如何软化死生的顽固对立,如何走出时空凝固的死亡阴影,是在痛苦与领悟中循环习得的:在很久之后,渡边突然领会,所谓彻悟是经由痛苦训练出的哲理,而后在生活中继续痛苦、继续彻悟,如此循环。
看似短暂的一生深藏着多少苦呢?我们是否应该像住在“阿美寮”(直子疗养的地方)的人们一样,大方承认自己的不健全,然后坦然互助?如果一生的苦必须迎难而上,我们总得要抓住几个人,敞开胸怀,用心经营才是。坚持对不健全加以掩盖的话,无疑会走向封闭的痛苦,因为我们需要理解和被理解。
而《东方快车谋杀案》,似乎延伸至群体对抗死亡:一群与阿姆斯特丹家族谋杀案相关的亲朋好友一起谋害当年的凶手。凶手确实死有余辜,侦探最后也一改往日黑白是非的决断,承认世界存在的灰色地带。只是让人深思的是:这个“复仇者联盟”真的能获得解脱么?电影最后列车驶向红色的黎明,我总觉得他们需要偿还的救赎之路才刚刚开始。
死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自杀或他杀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它只是把人从一种痛苦里推向另一种痛苦里。亲人的逝去也是这样,死不是结束,它会伴着生一起丰满起来,逝去会随着活着的永续发展。我们的宇宙,分不清开始与结束,因而也无所谓起点与终点。
那么这个题目为什么叫“对照记”呢?其实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生活与书的对照,生命与生命的对照,生与死的对照,爱与恨的对照,我与L的对照。其实我大概都忘了张爱玲《对照记》里有哪些文章了,但这个名字的提示,的确让循环往复的日常有了几分深意。
于是我真的打算好好伺候一下L先生,毕竟他受着伤,也是我对照的反省。如果以后的生活能常常对照前行,我们的情绪或许会简单明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