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4年的秋天,星期日。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我刚开始学习算术。吃过早饭后,妈妈用粗线把十个截得手指那么长短的庄稼杆子穿起来,正在教我怎么算加减法,邻居家大婶喊她一起去镇上买做被子的布料。妈妈本来不想去的,可是想着马上过冬家里也要做被子的,就一起去了。
我们的家在半山坡上,下去一趟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又加上离镇上比较远,在去之前,妈妈说她大概天黑才能回来,给我做好的中饭煨在锅里,让我饿了自己盛来吃。
她关上大门前,回头再次叮嘱我别玩水别玩火柴,记得吃饭,我拨弄着手里妈妈用庄稼杆子给我做的“算盘”,抬头答道:“知道了,妈妈。你可要早点回来啊,还有千万别忘了我的糍粑糕。”她笑着说:“真是小馋猫呀!大儿子,放心吧,忘不了。”然后对我摆了摆手,走出去关上大门。那是我记忆里,妈妈最后的样子。
据邻居大婶回来说,她们挑选布料的时候,另一家卖布料的老板说他车上还有刚从外地进货来的最新的花样和颜色的布,让妈妈去那边选选看。
她们看到面包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妈妈就跟着去了。等到大婶在摊子上挑选好后,才发现妈妈还没回来,而且本来停在路口的面包车也不见了,她在那周围喊几声妈妈的名字,没听到有回应,还想着是不是妈妈先回家来了。
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家的天塌了。在外打工的爸爸回来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悲愤不已。我想当时他应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然后,把我送到了邻镇的姥姥家,说他要出去找妈妈。自小就是孤儿的爸爸,又一次经历妻离家散,想来打击是致命的,以至于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再也无心管我。
而姥姥因为妈妈的渺无音讯终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没有熬过当年的冬天就走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依然不肯闭上眼睛。姥姥去世后不到一年,姥爷也含恨离去了。两位老人都还不到六十岁,如果不是唯一的爱女出了这样的事情,是不会这么早早地就去世的。
从此,我就一个人在姥姥家,那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可以自己弄点简单的吃食。姥爷去世前把家里的田地留给村里的两个远亲种着,叮嘱他们如果他不在了,就让他们每年给我足够吃的精粮,米面和油这些。
半生不熟的饭,破衣烂衫,半温半饱的,就这么长大了。好在,一直到初中毕业,学校都因为同情我的悲惨境遇而没有收我任何费用。所以今天的我才可以拿起纸笔,写下来这一腔血泪。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读书。而是选择了游荡四方,我相信妈妈一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等着和家人团聚。那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一边打短工挣路费一边试着找寻妈妈,还有爸爸。
是的,爸爸从把我送去姥姥家以后也没了音讯。悲哀的是在我四处游荡的第三年,确定了我可怜的爸爸已经在五年前永远的离开了。死在一个遥远山村的水库里,死因不详。由于没办法确定他的身份,所以在当地草草下葬,尸骨到现在未能回乡。
我最亲的人,就这么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一度绝望至极。但是悲痛之余,更坚定了我要找回妈妈的决心,这是我继续着千疮百孔的人生唯一的信念和理由。也为了爸爸、姥姥和姥爷泉下得以安息,更为了不知在何处正经历着苦痛折磨的妈妈。
那天,我正在去陕北一个偏僻县城的大巴车上,因为听说那个地方有几个在九几年被拐来的妇女,然后接到了村里打来的电话,告知我妈妈回来了。
一路风尘仆仆,飞奔到家。可是当走到家门口不知怎么就突然止住了脚步,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呆愣的瞬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屋子里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一行浊泪顺着干瘪的脸流淌下来,她向我伸出手,一边用力摩挲着我的脸,“大二纸…”一边费力地喊着我。
眼前,这个瘸腿,瞎一只眼睛,舌头被割掉一半的老太太是我的妈妈。她终于回来了。尽管,回来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