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一阁出来要经过旅游咨询大厅。
在那里,看到了一枚精致的天一阁纪念币,顿时又迈不开腿,顾不上背包沉重,从售货员手中接过精美的红色包装盒子,满意地塞进背包,伸手去掏钱包,抽出里面所有,一张五十大钞,找回一半。
出了大厅门,又一次感觉背上有如泰山压顶,每走几步总忍不住用手背去拱背后的沉甸之物,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肩膀酸痛、胸口沉闷的侵扰,在门口一棵树下把背包卸了下来,扭着胳膊,呵着气,稍作休整。
我是这时候注意到他们的。我对面的树下,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坐在一辆四轮手推车里,埋着头,一头乌黑的短发正好接住了透过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衬得光线格外刺眼。他趴在手推车前面的桌面上,右手无规律地颤动,姿势扭曲,桌面刚好被前面挡板遮住了,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手推车旁,一位挽着头发的妇人,微胖,皱着眉,盘着腿坐在一块淡黄色破布上,手里拿着一串未完的手链,刚好一股线头出了轨,未进入下一枚珠子里,她将珠子退出来,将线绳重新扭成一股,继续穿引。她盘着的腿上放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珠子,却没有成品。一个手工小摊?又起了几分兴趣,我伸手将背包拉上,单肩扛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踉跄向前。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妇人放下手中的活,扬起头,仰着脖子望着步伐跌宕的我从阳光下走来,眼里居然有一点期望的神色。
“嘿,我看见你在串珠子,就过来看看”,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帮别人店里做的活,不卖的”,她微笑道。
听到我与妇人的谈话,手推车里的男孩猛一抬头,看着我。
他在冲我笑吗?滚圆而白净的脸上,肌肉正往右脸堆积,右眼被挤得睁不完全,留下一条缝,却乌黑明亮。脖子时而向右前倾,时而往左后扬,震颤着,像一只被谷子噎住了的鸭子。
他确实在笑,斜挂在脸上的半月形嘴角咧开,露着整齐的牙。
“我儿子,小儿麻痹落下残疾”,妇人表情稍尴尬,伸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孩子别过脸去看着妈妈,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唤声。我看到了桌面上是一本被揉出褶皱的本子和一只铅笔,歪歪扭扭的字迹,认得出全是数字,从1开始写的。
“他还没上学吗?”
“没学校收他,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的。”
“哦”,我一时不知回答什么好,说点安慰的话,又觉得是徒劳,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也在树荫下,在隔那对母子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掏出水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凉水。
那孩子继续埋下头去,那妇人继续串她的珠子。从天一阁出来或者要到天一阁里面去的游人,来来往往,就从我们仨身边走过,时不时地向妇人的摊开的旧报纸投去些许目光,而当眼神扫过手推车前面的位置后,就很快离开了。
一只小小的铁碗,约三寸宽,一寸深,几个一元硬币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我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居然没发现这只碗,眼睛里尽是妇人的珠串和奇怪的男孩了,却不曾想过为什么他们坐在这里。
他们坐在这角落里,手里没有二胡,也没有吉他,没有寻求帮助的告示,没有惨绝人寰的形象,甚至不发声响,安静得像两座雕塑。怎么会呢?又看了一眼男孩,怎么不会呢?
骨子里还是骄傲的人啊,困难不愿太多地暴露人前,小小的铁碗,只为接纳一点爱意,不强求,亦不乞求。
“你不是宁波人吧?”妇人突然的提问吓我一大跳。
“额,嗯,不是,我是江西人”我慌忙答道。
手推车里的男孩又抬起头,这次他含糊地朝我的方向喊了一声,听不清喊什么来着。
“对,是姐姐”,妇人呼应着,又问道:“看姐姐,应该还是个学生吧?”
“嗯,是呀“,我点头,”碰上暑假,出来玩。“
“专程来宁波看天一阁的?”
“哦,不是,来宁波主要是看我姐姐,她在象山。”
这时,手机响了,姐姐打来电话,说她朋友下午五点在象山县汽车站接我。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两点半,从宁波到象山,大概一个半小时,得预留点时间走路找公交坐公交到汽车站。
该走了。
我又看了看正在写字的男孩,打开背包,掏了一些东西。
“你写得很认真呢”,我说着朝他的方向移过去,“送你件礼物怎么样”,听到我要送他礼物,那孩子显得格外高兴,怔怔地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我将在杭州买的还未开封的刺绣手帕递给他,里面塞着我刚从钱包里掏出来的所有现钱,“谢谢姐姐”,仍是模糊不清的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在嘴里,吐不出来。
那声音刺痛着我,就是一句感谢的话,也说得这样艰难。而做这样简单又艰难的事,又看得出孩子的修养,及妇人的含辛茹苦。
我拉起背包,扛在肩上,匆匆说了声:走了啦。没有回头。
几天后,我从象山回到宁波,正要搭公交去宁波站赶往上海的火车。
早高峰的公交站特别拥挤,人潮一波接一波地涌到站牌前,过了几趟公交也没能上去车,面对疯狂的人群和热辣的人气,我主动退到了站牌后的阴凉处,以求伺机而动。
“姐姐“,
一个迷糊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远远的,又没了,应该是听错了,哪会这么巧?
”姐姐“,”姐姐”。
声音的距离更近了些,我四处环顾寻找着声音的方向。
我惊讶得差点甩掉了手里的钱包,居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再次遇见同样两个人。
就在离我不远处,妇人推着手推车往我的方向冲过来,推车里的男孩扭着脖子牵强地欢笑着,路人惊慌地躲避着。
“居然又见到你们,好巧呀”,我开心地叫道。
“哈,是呢,儿子老远看到你,就让我快点……”,妇人气喘吁吁道,但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今日要去哪里……额?”,我谨慎地问道。
“还是天一阁,那里人多。” “嗯,也是“,我回过头去瞥了一眼公交站台上新来的公交车,这趟不太挤。
“要走了吗”,
“嗯。”
“去哪呀?”
“上海,去看一位朋友。”
“哦,路上小心。我们也就走了。”
“嗯,再见。
”姐姐再见。“
“嗯,再见”,我挥了挥手。
我上了公交,看往窗外,妇人正推着儿子,穿过正在倒计时的绿灯车道,大概推车有些旧了,上对面的坡显得有些吃力,儿子掏出一块手帕,仰着头伸出手去给妇人擦额头和脸颊,母子俩相视而笑。
那手帕上的图案颜色,还有点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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