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王阳明写给兄弟子侄的书信,上面说,知道你学业大进,我很高兴。但我对于科第功名与学业修为有一点自己的主张;“君子惟患学业之不修,科第迟速,所不论也。况吾平日所望于贤弟,固有大于此者,不识亦尝有意于此否耶?”接着,听说子侄们纷纷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于是发出了他的忧虑:“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为然。”“不幸遂至于得志,岂不误却此生耶!”万一考上了重点大学,以后又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凡后生美质,须令晦养厚积。天道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况人乎?花之千叶者无实,为其华美太发露耳。
据说,古人科举考试,要背四书五经。这一点我就头疼。让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去背诵那些精湛深奥的文章,还要他们去写(按照既定的要求,而不是自由发挥)被认为应当写的文章,这不正是和缠足一样,要把孩子的脑袋缠成畸形吗?我如果生活在古代,不知道会多么厌恶这些圣人的谆谆善诱了。难怪阳明把科举和学业当成是两件事情了,而且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以现在已经进化了的高考制度,也不知已扭曲了多少人性了。“名师”们痛彻心扉地告诫我们:“学子们啊,好好学习吧!如果你体会过无休止的连轴转的工作,如果你在酒桌上为了一份订单而不得不喝一斤白酒,如果你不得不面对油腻领导的骚扰的话,那你就知道学习真是最轻松的一件事情了。”多好的老师啊!家长们为这种良心的痛责而拍手叫好。
但我想说,高考生活对我是一场梦魇,我不愿回去。而“名师”所列举的艰辛生活,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能力避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多么讨厌的一句话!本来是为了追寻美和智慧的读书,却沦为了“成为人上人”的工具。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读过一点卢梭。卢梭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就像一位隐居山林的中国樵夫,朴素、聪慧、怪论连连,很自然地打动了我这个现代教育制度的副产品。是的,我以副产品自居。
我那时想,卢梭的思想如此明了,为什么在他的身后并没有得到发扬和普及呢?反观时下的教育,倒是和他那种自然的教育观是背道而驰的。想不明白这件事,也标志着我那时的确是年轻和理想化的。
他的教育之所以没有得到普及,是因为的确不适于普及的。一是他的培养人的目标,是为了让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自然人而不是社会人,这个想法在卢梭的时代恐怕不是那么惊世骇俗,放到现在则确实太离经叛道了。二是他的教育被认为是一种贵族式的教育,一个孩子从出生至十八岁教育,只由一个深谙教育之道的思想家去实践,恐怕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吧?
以后所读过的教育家的著作,并不一定像卢梭那般“极端”,倒也是相同的意思。即是认为少年儿童虽然是人类,但考虑到他们的各个方面与大人的不同,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另一个物种。(这是科学的进步,“儿童”这个概念并不是自古就有。)所以,人类应该以符合儿童特征的方式对待他们,爱护他们。从没有一本大书在教我们如此望子成龙,教我们如此“鸡娃”,教我们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把孩子培养得多才多艺,教我们感激那能只懂得提高孩子学习成绩的老师,教我们总是说“三年级是最关键的”,“五年级是最关键的”,教我们把孩子的学习的成绩作为我们个人成就的一部分(对一些人而言几乎是全部),教我们把焦虑当成了对孩子的大部分情绪。
但是,不管这些“大书”们把教育描绘成一件多么美好和有意义的事情,现实却与真理却各行其是。我们也有我们的“教育家”,我们也在谈“读书”。然而一切都变了味儿。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少年作家,他退学了,恼羞成怒地批判过当代的教育制度。这个“未来的鲁迅”,他当时有个主张,以后有了孩子,决不让孩子上传统学校。他在家里自己教,并且自己编写教材。我觉他是一个榜样。
后来,我的榜样也为了人父,他的孩子却终于上了学,他也成了中国千千万万父母中的一位。像榜样那么的才智卓越之士,原来也做不了自己命运的舵手啊!
后来,我也屈服于命运,为了人父,也规规矩矩地把孩子送去了学校。
可是,我比我的榜样更进一步,居然做了我看上去最不该做的职业——教师。看来命运的力量大于我们自身的意志啊。
而且,拿陈丹青的话衬托一下:我是一名教师,一名没有编制的教师。前几年我开办了一家小型的辅导班,双减之后,我的工作状态有些接近于古代的私塾先生吧。
这并不算是可悲的事,我喜爱教育事业。我并不是没有机会去学校教书,只是那非我所愿。我对体制有些惧怕。我深信作为私塾先生,能够更好地发挥自我。
如果说非有什么可悲的事情,那就是我是个怀疑的人。我所教孩子们的,和应试教育的老师们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在多年间我已经积累了一些教学经验,但内心深处常常感到矛盾。我时常想,这种矛盾什么时候会把我的这项事业引向终结呢?
回到阳明的信上来吧。阳明虽然警惕着考取功名,但并没有完全排斥。他的意思是,我们要保有我们的大志向,不可因小志而忘了大志。因为我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总要做一些事。为自己,为别人。规矩多么荒唐,我们也无法无视。
再回到卢梭那里,爱弥儿的教育只是一种脱离社会的理想状态,连卢梭自己都没有躬行,我们似乎没必要因此而殉道的。
我后来又读到了阳明的另一封给后辈的信:“……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一个人连安身都做不到,却不入乡从俗,不是好高骛远吗?“……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