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清供》3 神来笔

午门忆旧至结尾


        我觉得似乎会用的字多些对描写事物的好处就会大些,就像词汇量是学英语的基础一样。书中就有许多我不熟悉的字。

        比如汪曾祺先生描写黄永玉的一副带大朵红花的画时说它“颜色很浓,水汽泱泱”。我知道“泱泱”是什么意思,但自己没有用过,如果叫我写,肯定会说“雾蒙蒙”或者“湿漉漉”之类的,那意思就又不完全一样了。

        其实不光是字,比如写萧长华一文中有“萧老自奉甚薄。”一句,何谓“自奉”,其实就是吃东西,但我第一次见这种用法。还有写姜妙香一文中有这种对话:

      “管事的说:‘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 有时叶盛兰也陪梅先生唱,‘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

        我没见过这种“哎好好好”的用法,不光书本上没见过,现实生活中也少听见,但可以想见姜先生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或许还要点点头的样子,敦厚老实人的感觉跃然纸上。其实想一想这种“语气词A+BBB”的句式还是常见的,但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只说“哎别别别”,也是一边连声喊别,一边还要皱起眉头扬起脸看着你,所以姜先生的这句话我虽没听过,但却很容易往相反的方向去联想。这说明作者笔下的某种人虽然没那么常见,但言行举止是按照一定生活基础进行的,因此虽然独特,但不是怪人。

      这种对字词句的不熟悉,有时是因为实在没听过,比如上边说过的“自奉”。有时是因为实在见得不多,比如“泱泱”。这种词句,多看一看,往往就能学着用,就像他乡的菜,先开始吃总有些夹生,吃多了或许就吃出味来了,吃习惯了以后就能试着删删减减,搭配出不同菜式,也就会越来越有心得。

        但有些词句的不熟悉,原因却很微妙。比如汪曾祺先生写了这么一句:“腿脚利落,腰板不塌。”这话多明白呀,但我是不会用这个“塌”字的,我只会说“腰板很挺”。这意思自然就也不完全一样了。

        但是这和我不会用“泱泱”来形容水汽就是两回事了。我不用“塌”来形容腰板,不是因为我不熟悉“塌”这个字,而是因为我往往只用它来形容楼房或者鼻梁,而我往往也只会用“挺拔”或“佝偻”来形容腰板。说话说多了,用的词句也都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属于这个范围的词句一般是不会自动误闯的。这种情况下,就算把新鲜用法看得再多,恐怕也只是在“扩大势力范围”,不若时常做些小游戏,让“旧势力”与“旧势力”进行接触进而组合,或许可解。

        我记得小时候读过关于王安石作诗的轶事,王安石在自己写出“春风又绿江南岸”之前也没见过这种用法,当他在“春风”和“江南岸”的势力范围内找来找去,找不到合意的词时,出门去看到了满眼的青山,“春风”,“江南岸”与“青山”的势力范围相接触,就有了此名句。我以前看了许多探案故事,主人公常常在冥思苦想之际突然被某些无关紧要的事物一下子点醒,不也正同此理。其实这种奇妙灵感可以用很多说法来进行解释,“势力范围”之说只是我的戏言,但其它说法意思也都大体差不多,反正就是叫人不拘泥,多变通就是了。

          其实如果说起不拘泥,则更有一重境界可进,汪曾祺先生曾多次提到鲁迅先生用过的一个字,说他用得甚妙,那就是鲁迅的《高老夫子》中高尔础说的:「女学堂越来越不像话,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着和他们酱在一起」这句话中的“酱”字,若是北京话,就只能用“掺合”,意思就差了一点。还有:

              “沈从文的小说,写一个水手,没有钱,不能参加赌博,就「镶」在一边看别人打牌。「镶」字甚妙。如果说是「靠」在一边,「挤」在一边,就失去原来的味道。”

          这一个“酱”,一个“镶”,很难如上文所说的一样通过接触融合出来,毕竟“青山”与“春风”是确有关系的,女学生和甜面酱咸面酱却实在关系有限。所以有时候,就需要人通过各种微妙的抽象的感觉去寻找那个合适的字眼,这种感觉有些类似于翻译,我听闻王玉章先生在翻译《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时曾为无法完美的翻译这句“You'll have to carry me out feet first”而绞尽脑汁,把我的脚先抬出去肯定是“除非我死”的意思,但除此之外,这句话又带着一种幽默,虽说幽默,但也不失狠辣,虽然狠辣,但却不很露骨,不仅如此,它还很简洁,在长短,结构,语意上都显得直截了当,因此掷地有声,干脆利落。这多种元素混合在一起要寻找一个出口的感觉与作家炼字时的心理状态何其相似,最后此句翻译为“除非让我横着出去”,不可谓不准确。

          所以说,准确一词听上去容易,其实绝非易事,首先要词汇量大,然后要灵活变通,还要感觉敏锐,更要善于联想,无怪乎但凡见到极准极妙而又从没见过的佳词佳句时,人人都要赞其为“神来之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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