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鹏说，他画梅花起初并不设色，后来用了一些淡淡的红和绿。虽然不是纯墨，我还是从这些画想到了元人王冕的诗，那诗原本写的《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诗里面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淡墨”，再就是“清气”。王冕笔下的墨梅所以珍贵，淡墨是因，清气是果；淡墨是技法的运用，清气是审美的感受；淡墨是墨象的呈现，清气是精神的高度。
童鹏的画看多了，不仅梅花，包括人物和山水，都用很淡的墨染成，便又想起另一位元人倪瓒。暂且不说倪瓒的画，看他晚年坚辞京城供职、为表明心志所写的诗作《题彦真屋》里的两句：“轻舟短棹向何处，只傍清水不染尘”，从中可以提炼出“清水无尘”的境界，与王冕所说的“清气”意思相同，却又更加纯净无瑕。清人渐江领军新安画派，属倪瓒一脉，也吟诗说：“云林逸兴自高孤，古木虚堂面太湖。旷览不容尘土隔，一痕山影淡如无”，便是把倪瓒的画作和诗作全都统一到“无尘”的精神品格里。我无意把童鹏与倪瓒相比，只是有了这种联想，感到童鹏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行。否则，他不会把自己的第一个画展命名为“无尘之境”。
王冕说的是“淡墨”；而今看童鹏的画，大多人也使用“淡墨”的说法。童鹏运用淡墨是实情，他时而画出的淡墨，比通常所说的淡墨更淡，也是实情，接近渐江所说的“淡如无”。如何区别淡墨与更淡的墨呢？童鹏的画，无疑从传统水墨而来，传统水墨能不能区别淡墨与更淡的墨呢？我不想玩文字游戏，硬把淡墨与更淡的墨区别开来，而是，如果真能区别开来，童鹏画作的个性，或者说不同凡响之处，便凸显出来。
传统水墨有“墨分五色”之说。最早，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提出“运墨而五色具”，但没有说明哪五色，后人解释时多谓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具体点说，水与墨的对话过程中，因各自占比多少而产生墨色深浅的变化，即五种不同墨象：焦墨水分最少，色泽黝黑发亮；浓墨的水分多于焦墨，色泽浓黑无光；重墨中水墨配比相当，色泽比浓墨更淡；淡墨的水分比较多，色泽通透清淡；清墨水分最多，色泽接近水色。如此说来，传统水墨原本有的“清墨”，就是比淡墨更淡的墨。“墨分五色”也有另一说，或谓浓墨、淡墨、干墨、湿墨、黑墨，但此种说法的五种墨象既有浓淡之分，又有干湿之别，分明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如前一种解释合理。那么，用“清墨”来评价童鹏的画，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虽然“墨分五色”早就分出“清墨”一色，并视为比淡墨更淡的墨，但纵览古往今来的水墨画实践，焦墨、浓墨、重墨、淡墨的运用都属常见，清墨只是一些淡灰色的影子，在画中用于辅助描绘朝雾夕烟之类的模糊景象，表现虚无缥缈的意象。而童鹏的画，清墨显然成为主体墨象，无论是摇曳生姿的梅花，还是饱经沧桑的老人，抑或虎虎有生气的队列，毫无例外地以清墨为主表达出来。梅花体态轻盈，翩若惊鸿，随风而至，在宋人林逋的笔下，如同“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样的清雅高洁，画的清淡一些，更清淡一些，都契合描绘对象的气质，都在情理之中。来自沂蒙山或其他地区的老人则不同，他们经历过坎坷的岁月、蹉跎的年华，满脸都是风吹雨打留下的刀刻一般的痕迹；还有那些捍卫和平的解放军战士方阵、天天向上的少先队员方阵、更快更高更强的自行车运动员方阵等，童鹏仍然一味地用墨清淡，没有最清淡，只有更清淡。于是，童鹏的个性，童鹏的不同凡响，便在清墨的充分运用中树立起来。
刚才说王冕和倪瓒的诗，说清淡墨象用的好，可以奔向“清气”乃至“无尘”的审美品格和精神高度。几百年之后，童鹏的画再次为此作了注脚。最典型的是梅花，用墨用色极为清淡，看似沉寂无声，实则风韵尽致；看似无痕无迹，却弥漫着超凡脱俗、远离尘世的清香。画梅画到这个份上，诸如《物华》《冰魂》等仅用清墨渲染的作品，能够感到画面上飘散出一丝寒气，恰如清人金农《动心画梅题记》里所写的两句诗：“清到十分寒满地，始知明月是前身”。再看《环碧清和》《蔚然深秀》之类的山水，发扬了清墨的优势，空烟淡渺，虚空若影，正在与我们身处的滚滚红尘进行着清冷的、安静的对话。至于《人物写生》系列，多为清墨和淡墨画出面部的老者，他们目光清净，正在回望来路；他们语调清莹，仿佛跳出三界外，以旁观者的身份娓娓讲述着关于这个尘世的故事。清墨与焦墨处于“墨分五色”的两极，清墨的清澈、纯净与焦墨的厚重、雄悍竟然殊途同归，同样具有令观者为之动容的感染力。清墨比淡墨更淡，近似水色，很少有人想到这样的色泽也潜在着并不清薄的艺术魅力，但童鹏想到了。
话也不能说过头，童鹏画的好，也不仅仅归功于清墨。虽然说“墨分五色”，其实细分下来，何止五色，每一种墨象之中还有浓淡之分。童鹏用墨，主要是清墨和淡墨，并能细致区分出清墨和淡墨中更微妙的层次，藉以表现梅花枝干的纵横交错、老人面庞的粗糙平滑等纹理变化，强调艺术形象的质感。童鹏又善于留白，以留白比对淡墨和清墨，把比淡墨更淡、比清墨更清的思维推向极致。童鹏的留白，有时用在通常看来不得不有墨象的地方，比如某些写生人物的头发和部分肢体，形成画面的模糊和缺失，启发观者的想象空间。童鹏还善于构成，用清墨和淡墨构成整齐划一、反复不断的画面形式感，画成《和平之师》《天天向上》《更高更快更强》《五十八秒》《消防员》等主题系列人物作品。因为整齐和反复，清墨和淡墨爆发出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力量。
回到文章的开头。童鹏说，他画梅花起初并不设色，后来用了一些淡淡的红和绿。为什么呢？童鹏或许意识到了，不管把清墨和淡墨玩的如何转，也会遇到词不达意、未能尽兴的时候。而这种时候，不妨也设点色，哪怕是淡淡的，清清的，既不破坏整体格调，也避免视觉疲劳所带来的单调。
2024、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