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一生的苦难(27)

文/意磬

[27]赎罪

图片发自简书App

年前的日子总是让我倍加煎熬,或者说呆在家里的日子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母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从前她从来不会主动叫我干家务,现在无时不刻的在院子里、厨房里,大声的召唤我,我从来不会说不,只要能缓解她内心深处的怨恨,我做什么都可以。父亲虽然很不情愿让我干太多苦活累活,但是为了这个家短暂的安宁,不得不容许母亲对我近乎折磨的指挥。

“翠娥,你洗快点!还有一大堆床单被套需要洗。”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地喊我,手里抱着家里几乎所有的床单被罩,除过我自己的。

“马上就完了。你放那我洗。”

“放在院子里洗,屋里溅太多水冬天太潮湿了。”

北风呼呼的吹响了厨房窗户上的玻璃,吹乱了母亲已经斑白的头发。

“我知道了,我在院子洗。”

我很快打扫完厨房卫生,母亲指挥着我该用哪个大盆子手洗,床单被罩每一寸布料都要我用手一寸寸搓洗一遍。

“水太少了,洗不干净,来,给你加点。”

我的手伸在盆子里,一股刺冷的冰水顺着我的手腕倒了下来,我把手缩了回来。

“赶紧洗,不要说话。”

母亲用她的手拧着我的胳膊。

我把手伸在冰水里,水将我的手染的通红,浸的僵直,我的泪顺着脸颊滴在盆子里、手上。泪是热的,我要流多少泪才会让这盆水有温度?

“洗快点,多洗几次。”母亲依旧站在我的身后指挥着我。

我使劲的洗,使劲的搓,搓到盆子里的残冰都化成水,搓到自己的手麻木被冰愣子滑破,盆子里的水慢慢变红。又换上另一盆冷水,把母亲拿来所有床单被罩甚至还有她的内衣,全部洗掉。只要她的恨能稍微减轻一点。

“你让翠娥歇会吧,等会在洗,都洗了三个小时了。”父亲站在房门口对着母亲说。

“快洗完了,等会还要做饭呢?完了还要大扫除。哪有时间休息。”母亲大声的说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屋子。他可能不知道她的妻子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让自己的孩子用冰水洗衣服。而我也不该让他知道,不是吗?

“还有这件呢大衣,一起洗了。”母亲把一件好多年都没见她穿过的呢大衣扔进盆里,冷水溅我一身。我打了个寒战。

“洗完了去把储物间收拾一下,放整齐,擦干净。”

那个储物间里,放着十多年都不用的旧物件,农用机械,不穿的旧衣服、破鞋子和做柴火用的各种树干、木材。

我打开储物间的门,里面一阵乱响,三四只老鼠上下逃窜着,我吓得退了出去。

“赶紧进去收拾。”母亲站在身后推了我一把。门槛差点让我摔倒,我的手撑在一把斜放在木头上的竹苕帚上,竹签插进我的手心,划破了我的手背,我感到自己的忍耐在一点点的崩溃,我好害怕自己失去控制,再次引发另一场大战。我抬起身子,站直,一把打落了刚才刺伤我手的苕帚,它倒向门的右侧,连同门后的蜘蛛网一起倒在满是尘土的角落里。角落里挤满了厚厚一层黑漆的老鼠屎和一群正在极速爬行的蜘蛛。

“这是干嘛呢?这间屋子怎么打扫,都是废弃物,里面都是木材。”

父亲忍不住跑了过来。他拉起我的手,将我拽了出来。他感受到我手的冰凉和黏腻,下意识的捏紧我的手,将我带回屋子,小心的替我剔除手上的竹签,为我擦掉已经凝固的血。

“爸,对不起你,对不起,过完年跟我一起去学校,你呆在家里我不放心,出去打工我更不放心,爸害怕再失去你。”

父亲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盯着它,像是对着一个烈士的墓碑在缅怀,他哭了,他颤抖了,他的心碎了。

“好,我去!”经历赵岩的事,我对外出打工这件事,充满了恐惧,我需要被保护,需要向父母赎罪。

除夕夜终于来临了,过了除夕,时间就会走的快一点,等到学校开学,我就能从这个家里解脱了。

这一年过年,家里几乎没有放过鞭炮,只在大门外贴了对联,父亲也没有同乡邻、亲戚去祭祖,去给村里年长的人拜年。家里的门在里面紧锁着,我们各自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数着时间过日子。家里也没有买什么好吃的,我每日被母亲呵斥着,尝试做各种饭食,好吃不好吃,都会被母亲指责,我已习以为常,渐渐也不气不馁,不怪不怨。

正月十五的下午,在饭桌上,母亲不知怎么了,又号啕大哭,哭喊着要见哥哥。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想自己儿子了。我眼里也止不住流下泪来。

“你装什么装,过完年了,你赶紧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母亲边抹着眼泪边指着我叫我滚出去。

我起身跑进自己房间,趴在床上痛哭一气,如果可以,我宁愿替哥哥去坐牢,如果可以我宁愿那天拿剪刀的人是我,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去死……

父亲走进来,拍着我的背,抽泣着。这个家从此每个人眼里都常含泪水,父亲在我面前不知流过多少泪,我心里的不忍让我更加痛苦了。父亲老了,他的风华仿佛跟着他的儿子一起走进了监狱,被囚禁在牢笼里,在煎熬中走向了衰败。我该为父亲活着,他是爱我的,他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勇气去等待,等待他的儿子回来,等待他的妻子对我冰释前嫌,等待我长大,有个好归宿,等待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原谅他。

在家的日子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母亲几乎所有的事都会让我干,连掏厕所这样的事,都要我去干,她不容许父亲为我分担一点。父亲稍微为我做点什么,都会引得她大发雷霆,我烦了也厌倦了,之后任何事情我都自己干,不论会不会或能不能干,我把自己磨成了一个女汉子,只愿家里能安宁一点。

熬过了元月,终于快要开学了。我与父母一起去市郊区探望了哥哥。他瘦了,又长高了,头发胡子都长了,声音也变了,眉宇间再也没有那日法庭宣判时的惊恐,渐渐平和了。

“爸妈,我没事,时间很快都快两个月过去了,你们放心,我在里面很好。妈,你千万不要怪翠娥啊,不要欺负她,我会不开心的……”

哥哥的话,让我忍不住流眼泪,我的情绪在他无时无刻的关爱里瓦解了,我好想大哭一场,我起身跑了出去,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哭的歇斯底里。哥哥任何时候都惦记着我,我能为他做什么呢?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持这个家庭的和睦幸福,等到他回来,家还是从前的家。

我擦干眼泪,走了进去,拿起玻璃窗上的电话。

“哥,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妈也对我挺好的,爸开学了带我去学校的灶上帮厨,我不出去了,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放心!我等你回来啊,哥!”我的泪又开始在眼里打转。

“那就好,哥就放心了。哥在里面也好,吃得好,睡得好,有空还看小说呢!和外面一样一样的,放心哈。带爸妈回去吧,回去吧,我该进去了,还要干活呢,不过不累,活轻松。放心的回去吧,等哥回来。”

哥哥说完挂了电话,狱警带着他离开了。母亲趴在玻璃窗上大声哭喊着哥哥的名字,父亲在身后拉着她,我默默地走在前面,一个人无声的哭泣。

母亲对我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而我也习惯了她像后妈一样的对我,哦,她其实就是后妈,当了十六年的亲妈,她大概累了,再不想当亲妈了。

父亲带我去学校灶上帮厨,我每日和父亲一起上下班,他为了迎合我的时间,每日早上都早到近两个小时,下午回家迟走一个小时。他把在等我的时间都献给了校园里的花花草草,没事就松松花园里快要苏醒的土,剪剪松树上干枯的树枝,扫扫院子里的尘土,又把自己的房间、会议室打扫的纤尘不染,没有一刻他是闲暇的,好像空闲的每一秒钟都是他不想提及的磨难。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何不能静静地等我,后来我突然就理解了父亲的心思,在家里母亲几乎所有的活,都让我干,父亲总是无奈的在房间里踱步抽烟,他或许厌倦了这样的闲隙,或者说比厌倦更可怕的是内心深处如刀割般的痛苦。

“马校长都快成学校的园丁了。这让我这个教务处主任该如何是好呢?快别干了,歇歇。”

教务处班老师,接过父亲手里的铁锹。

“马校长,我可听说关于你一件天大的事?不知您有没有兴趣知道啊?副校长可也都知道了,他可是教育局局长的驸马爷啊!”

父亲整了整衣服,抬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嘿,我说马校长,你可真淡定,你都不关心一下自己的前途命运吗?我听说这件事可关于您的作风问题呢?”

“有事说事,别阴阳怪气。”

“就是您姑娘啊!您想想。”

我站在父亲办公室的门外,听着班老师一步步的套父亲的话,他口袋里或许装了什么窃听设备,他不依不饶的询问着我的身世、哥哥杀人入狱的事情。我害怕极了,我忍不住冲进去,结束这场班老师不怀好意的对父亲恶意的审判。

“班老师在呢,怎么还不走,学校老师都走完了,走吧,我和我爸也要下班了。”

班老师向后退了一步,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道:“哦,是下班了,该走了。有人也该让位了。”他迈开步子,甩过厚厚的门帘,夺门而出。我站在门后,看着他消失在校园大门外的转角处。

“爸,怎么办?学校老师好像都知道了。”

“没事,走,回家!”

父亲拉着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我知道这件事对他非同小可。我就像是一个埋藏了数十年的定时炸弹,一爆炸就会炸的人面目全非。

四月初一个星期一,教育局来人了,局长左玉明拿着一张医院的生育报告单,上面签了父亲的名字,时间是1988年6月4日,产妇姓名:柳逸辰。

班老师拿着这张经过多次复印的报告单,四处宣扬着,从此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马校长婚后和别的女人生的,连低年级的学生都知道了。我想要尽全力隐藏的秘密,或者说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想要隐藏的秘密,就这样被残忍的揭开了。我看到秘密赤身裸体、光天化日之下被毫无保留地曝光,我与父亲的自尊瞬间就被秘密湮没了,父亲的一身的荣誉也被秘密冠以作风不良的头衔受到永久的批判而不得翻身。时代变了,爷爷奶奶一辈子的付出,父亲一辈子的付出都被时代抛弃,被人心打败。

父亲受到教育部门的惩处,解除校长职务,废除教师资格。从此副校长转正,班老师坐上了副校长的职务,父亲离开了奋斗了一辈子的学校,老了老了饱受嘲讽,沦为一介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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