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姨丈是小镇中能力最强的三大木工之一,江湖俗称木工三圣。
在一般人印象中,木工总是不苟言笑,往好听了说,叫喜怒不形于色,若是不怀好意地腹诽,叫天生面瘫。
不过姨丈大概是木匠中的异类,他风趣幽默,用词夸张,满肚子方言俚语,像一位活跃在木工界的伟大的相声艺术家。
这似乎与一个木工该有的严谨范儿背道而驰。
但我就喜欢这样的姨丈,像老顽童,既有赤子之心,又有双手互博的必杀技。
姨丈好强,天生骄傲。他腹积水那一次,被送进医院做手术,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去看他,从L码瘦成S码,阿姨泪眼婆娑。
他醒来后看到我,颤抖着虚弱皴裂的白唇,让你看到姨丈狼狈的样子了。
我摇头,不会,还是那么牛。
小时候我总爱去他的工房玩,木屑纷飞,夕阳斜照。
他给我制作的小床,是真正的世界限量版,床头有定制小书架,冬夜我像小松鼠躲进被窝中,细嚼慢咽文字的经验,是一辈子温馨的回忆。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张单人床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我。
姨丈说,等我结婚,婚床由他一手操刀。
然而他的承诺没有兑现。
有一天,他突然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虽然他是小镇中最后一个宣布封刀的木匠,我依然莫名惊诧。
他那么好强。
从镇上的人们开始选择组合式的家具开始,作为传统木工的姨丈就渐渐被时代的潮流甩到了后头。
他制作的床,可以用五十年。
那又有什么用呢?
房子也不过七十年的使用权啊,要一张五十年高寿的床做什么?何况床睡烂了,再买一张就是了。睡在你身旁的人都保不准十年一换呢,谁还在乎床啊。
小镇靠海,姨丈用多年积蓄买了间店面,改行卖渔网和饲料。
故事本该是个伤感无奈的结局,没想到渔网生意红红火火,比原先当木匠强多了。
早知道那么好赚,早特么改弦更张了。
只是每每想起姨丈在工房中挥汗如雨的场面,脑补他年轻时当学徒吃过的苦,总有一种“被否定”的不甘。
那些努力,全都白费了吗?
2
姨丈的故事,不是一个孤例。
作为有一技之长的手工业者,我的姨丈,还有我当裁缝的母亲,他们店铺都在时代大潮中合拢了店门。
客户们选择去大商场,在时尚漂亮的家具前流连忘返,在明亮的试衣镜前扭臀侧肩。
他们的手艺终究失去了观众,唯独剩下孱弱的悲鸣。
今日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好像一列加速的列车,匠人们一个个被丢下车窗,像垃圾一样抛落在铁轨两侧。
这个场景在七零年代的日本,也曾出现过。当年经济高速发展的日本,面对组合家具的冲击,传统的家具木匠们也渐渐地被客户所抛弃。
认识到末日将至的木匠——秋山利辉,亲自创办以培养“能够造福社会的一流木匠”为目标的“秋山木工”,对整个国家人才流失的问题给出解法。
秋山木工实行严格的准军事化管理,集体寄宿,学费全免。
秋山利辉制定一套长达八年的人才培养制度,当学员一年,学徒四年,工匠三年,只有到第九年,秋山木工的学生们才能够独立闯荡世界。
秋山利辉认为,技术可以通过反复练习掌握,但是比技术更重要的心性,必须通过集体生活才能养成。
秋山木工,攻心为上。他自有一套磨心的办法。
比如:
所有学徒,无论男女,入学一律剃光头,表明学习的决心;
禁止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对外联络只能写信,书法也是一流木匠必备的技能,这样他们将来才懂得怎么给客户写感谢信;
一年只有八月盂兰盆节和正月能够见到家人;
不可以使用父母给的零花钱,用自己工作赚来的薪水买的工具,才懂得珍惜;
不可以谈恋爱;
每天早晨跑步十五分钟;
禁止挑食,因为挑食的人往往会挑工作、挑人。
……
对那些十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秋山木工的规矩,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还有更严苛的呢。
所有工匠必须取得珠算检定三级,能够针对客户的订单迅速进行计算。不会心算的木匠,不是好木匠。
秋山木工的制服,印有很大的“木之道”字样,制服胸前不但绣有“秋山木工”工房名,还有每个人的全名。工匠们乘公车也穿制服,即使一大早上班很困,秋山利辉也不允许他的弟子们在公车中坐下,必须好好站立。
随时随地展示匠人的挺拔精神,是秋山木工对外的一致面孔。
秋山利辉总结了三十条法则,要求徒弟们日夜诵读。直到内化于心,融入骨血,化作无意识的行动。
因为太严格,只坚持十天就想要放弃的学生有很多。
这时候他们的父母就会站出来,众口一词地要求孩子坚持下去,不可以放弃。为什么家长们如此态度鲜明地支持秋山利辉呢?
原来,在学徒们接受秋山木工的入学面试之前,他们的家长也接受了秋山利辉的一次特殊的面试。
秋山利辉亲自跑到学员们远在北海道或者冲绳的家中,跟他们的父母面谈至少三个小时,了解他们让孩子学艺的决心。
秋山木工不但对学徒精挑细选,对学徒的父母也是严格考核啊。
3
从即将被淘汰的匠人,变成一流匠人们的导师,秋山利辉决心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恢复“日本之魂”。
以前,匠气是一个贬义词,好像很低级。
如今看来,匠人们身上的较真、细心和坚持,却是这个时代十分珍贵的品质。
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很多的技艺将永远地泯灭在时空的罅隙中。匠人的魂魄将烟消云散。
想起日本三重县的伊势神宫,每隔20年就要重新建造一次,将神殿、御门和各种用具重新制作,将神像移到新的神宫中。
这项传统仪式在日本已经持续了1300多年。
并非神宫不牢固,撑不过20年,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建造神宫的技术,借由20年一次的仪式,传承给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