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门板上的黑圈
有月满就会有月缺,再好的日子也会有它不顺心的时候,一个心思就像顶开了壳的豆苗,在秀姑的心里顽强的落了根,而且很快开枝散叶,疯狂的滋长:她想要个孩子,一个九娃和自己的孩子。眼看着二虎媳妇的肚子又隆起来了,他们的大儿子已经能满地乱跑了,小家伙像一个绒绒的小鸡,一边嘴里不清楚的叫着“大妈大妈”,一边跌跌撞撞跑到她身边,用软濡的小嘴唇在她的腮帮上温温一亲,那种毛茸茸的带口水的感觉刹那间就击倒了秀姑,使她溃不成军,她整个身体像泡了醋的蛋壳,空洞酥麻,她恨不得马上去油坊把九娃拉回家,扽上炕,告诉他,她要为他生个孩子,就现在!
可有些事人急老天爷却不急,不管九娃怎么努力,秀姑的肚子还是像捶布石一样平展光滑,一点没有要鼓起来的意思。秀姑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陈年的五灵脂、经霜的莲子、胎毛都未褪的鼠仔都被她做了药引子,一剂药下去往往恶心得好几天喝水都吐,心里正窃喜是不是怀上了,但那癸水却偏偏汪汪地如期而至。人往往都渴望得到自己欠缺的东西,对村头的女人们来说,他们恨不得在秀姑的丰臀细腰上狠狠拧一把来解解气,免得自己男人的眼光像钉在上面一样,而秀姑却只幻想着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敞开大襟,让怀里有个娃娃把乳汁吮吸得肆溢漫流、衣襟尽湿,她常常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贴满了抓髻娃娃的屋里,睁大眼呆呆的看着黑洞洞的顶棚出神,心里重复的埋怨着自己“我到底前世犯下什么罪?!菩萨面前的香火钱我从不亏欠,老天爷咋连个娃娃都舍不得给我!?我怎么还不如一个枕头,枕头楦了草还能鼓起来,我却成了一个不下蛋的肉鸡!”。她甚至动了一个女人最不愿动的心思,想给九娃纳个小妾,她像一个占窝很久的老母鸡要让出身子底下已经暖热的宝贝,心里刀割一样的难舍。可等她晚上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事告诉九娃时,九娃却轻轻抚着她的背,“瓜婆娘,这你愿意?要是晚上再打雷,你还能跑过来钻到偏房的炕上来?”只一句话,秀姑憋了几天的愤懑和委屈就爆发了,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甭哭,甭哭,咱再等等。”九娃任凭秀姑的鼻涕眼泪把胸口弄得潮热,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可是等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好光景,先是渭北一带来了蝗灾,这土灰色的怪物不知从何而出,遮天蔽日而来,所过之处,沙沙声一片,一夜之间又全然好像钻到了地底下,剩下的只是庄稼光秃秃的枝干支楞着。“财东家钱生钱,穷汉人*朝天”,温饱没有着落的兴平刀客们开始聚众开仓放赈、冲击县衙,领头的是刀客刘三,官兵随即开始抓人。九娃也在缉捕的名单上,起因是一封信,一封九娃写给刘三的拜码头信,虽然文墨粗浅,不知所云,但署名“魏九章”却写的威武张扬、清晰可辨,魏九章正是九娃的官名。
消息传给九娃的时候,他还在下棋,接过二虎递给他的褡裢和马鞭,背上关山刀子,只说一句,“照护好你秀姐!”就打马朝终南山方向绝尘而去。蝗灾后的集市也不太平,物价飞涨,有价无市。诸多的店铺被南山下来的梁子(土匪)洗劫一空,还打伤了几个看店的伙计,但魏家的铺面却毫发未损,伙计们睡得踏实的甚至都没听见街上的响动,好事的人发现凡被抢劫的店铺,门板上都被用碳黑画了一个圆圈,而魏家的两间门面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生活从来都不是柳暗花明,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往往居多,官家的人找上门来,询问九娃的去向,怀疑他是最近多起抢劫案的主谋,要不那么多家店铺遭劫,为什么只有魏家的店铺能独善其身呢??虽然二虎知道九娃在山里的落脚点,隔三差五地还去送吃用,但这事却不可说。胆小怕事的魏家老爷子本来都已经做了与世无争的居士,这么一惊吓,居然一病不起,没等到九娃来烧倒头纸,就追随九娃妈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九娃得到信,做贼似的冒雨回来,在灵柩前痛哭一场,赶天没亮就不得不匆匆和秀姑作别,又钻进山里躲着去了。只可怜秀姑一个人撑着这里里外外的场面,虽有二虎的帮衬,但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的事还得她来支承,眼见她这鹅蛋脸上有了凹坑,两只大眼睛也失了神,急得二虎媳妇催着二虎提了银元去衙门里转圈打点,盼着能早点把九娃的事落个准信。
不知是送进去的袁大头起了作用,还是官家抓到了抢劫的真凶,魏家老爷子三七还没完,九娃就背着个”交友不善”的劝诫回了家。家还是那个家,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从跨进头门起,九娃脸上的眼泪就无声的顺着几月没刮的胡子流个不停,秀姑端来热水给他洗了脸洗了头,一手执了把剃刀小心翼翼的给他刮着锈成团的络腮胡子,看着这么爱体面的九娃变成了野人的样子,白洋布的夹衣领口黑黝黑黝的闪着光,衣缝里面全是一缕一缕的虱子仔,秀姑一边劝慰九娃,一边用手背不住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