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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寒冬,我亲眼看到武岩从教学楼一跃而下,没有一丝犹豫,那年我十二岁。
二十几年来,我始终在窥探着那栋教学楼,窥探着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和屠炀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过去的过不去的都会过去,但不管我怎么努力,武岩坠落的那一幕仿若影子一般紧紧跟随着我,我目睹了鲜血缓缓地渗透进积雪里,红和白掺和在一起,竟然如此刺眼……
今年冬天的下雪天,武芯给我发来信息,“你说武岩会原谅我吗?”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这么说呢?”“有空吗,我来找你。”“好的。”
武芯比我小一岁,小时候我俩生活在一条街上,时常追逐着玩耍,后面武芯一家搬到新建的楼房里了,渐渐地联系就少了。武芯的姥爷是市里的领导,武爸是武芯姥爷的下属,武爸老家在当地一个偏远的小镇,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家里有四个孩子,武爸最有出息了,在市里吃国家饭,老两口怕给武爸丢脸,一直生活在小镇上。街坊邻居都说武爸娶了武妈是高攀了,武妈也觉得不甘心,但好在武爸勤劳能干,文质彬彬,还经常帮左邻右舍的忙,人人都称赞武爸,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过得安稳,但武妈从来不去武爸老家,她总是说住不习惯。
武芯三岁的时候,一天,武爸从老家回来带回一个小孩,和武芯差不多大,说是老家亲戚的,双亲都不在了,觉得可怜,领回来养。邻居都夸武爸心善,武妈不想养一个外来的小孩,武爸就把小孩送回老家的父母那里,取名为武岩。直到小学三年级,武岩的爷爷奶奶身体不行了,武岩才来到武爸武妈身边。很明显,武岩并不受这个家的欢迎。
武岩是我六年级重新分班后认识的同学,他沉默寡言,小小的年纪,就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的皮肤像白纸一样苍白,瘦弱细高的犹如脆皮人,他看起来很努力,但成绩只是中游,起初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知道大家都说武岩是孤儿。由于我成绩优异,被同学们投票选为班长,我也不负众望,俨然是老师树立的榜样,但武岩出事后,我深深地怀疑自己,至少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个引以为傲的榜样了。
或许在大人眼里,小学生应该是天真无邪的,但事实远不是如此,这个年纪生出的恶,比猛兽还汹涌,屠炀很小就已经集暴戾、霸道、冲动于一身了,六年级的屠炀,个头已经高过班主任一头,身材粗壮,脸上没有孩子的纯真,满是不加掩饰的怨恨和邪恶。某天的课间,我无意中看到,屠炀坐在最后排,武岩在他旁边站着,像是被老师罚站一样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屠炀想到了什么,一脚踹向武岩的腹部,武岩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屠炀却是一脸快感,我惊呆了。又听同学们在底下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武岩竟然都不反抗,也不告诉老师和家里呢,不过他是孤儿,家里都没有真正的亲人。”
弱小和沉默就要被欺压吗?作为班长,我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当天自习结束,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起来向班主任汇报,班主任却说“那他为什么打武岩,不打其他人?”我一时语塞,全班都窃窃私语起来。我怀疑地看着班主任,难道是他骨瘦如柴,也奈何不了屠炀?还是屠炀家里资产雄厚惹不起?还是作为毕业班,即将离开小学,放弃管教了吗?
课后屠炀找到我,恶狠狠地说,“以后再敢告老师,小心挨揍!”我瞪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我要在气势上把他压倒,但我内心是慌乱和恐惧的,我害怕他像对待武岩一样对待我。
屠灿和屠炀是两种人,屠灿是我妈妈的得意学生,屠炀的哥哥,但屠灿曾跟我说,他努力学习是为了逃离他的家。屠灿的父母本来都是工人,后面下海经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市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屠炀是屠妈躲到乡下生的,小学之前生活在乡下,但屠爸屠妈从来不亏待屠炀,吃的用的都是他们能给到的最好的,甚至比对待哥哥更加宠溺。
有钱了,屠爸身边的燕燕莺莺也多起来,屠妈听着传闻,脾气越来越暴躁,似乎是把屠灿屠炀当成了出气筒,一不顺心就拿兄弟俩出气,上学后,屠灿的学习成绩也成了攻击对象,屠灿便发奋学习来逃避责备和训斥,但痛苦、压力和焦虑依然无时无刻地如影随形。而屠炀似乎模仿母亲一样,早早地就暴露了暴躁的脾性,甚至加入了母亲的阵营,一起讽刺和压迫哥哥。
我知道屠炀碍在我妈是屠灿老师的份上,不会拿我怎样。但屠炀的威胁像一股邪恶的力量压制着我,班主任的态度也让我迷茫,同学们也开始纷纷孤立武岩,甚至会附和屠炀。后来,屠炀没有因为武岩的隐忍而收敛,反而更加为所欲为,教室的后排再传来嘲笑声,我知道又是武岩被欺负了,但我没有勇气再去看向那个角落,也没有再站出来指责屠炀的暴行,我选择了无视。
莫种程度上,武岩和屠炀有类似的经历。但俩人截然相反。
直到武岩从楼顶坠落,我回头转向屠炀,他眼神冰冷,我希望能看到一丝慌张和怜悯,然而没有,小学的尾声,我见识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此冷漠、残忍。
事发后,我开始心猿意马,严重影响了小升初的考试,脑子里满是负疚和宽宥的轮回。
马路上飘落的雪花,被疾驰而过的汽车碾压,成了泥浆飞溅着黏在车轮上。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武岩的死亡一直堵在心头。如果当年我站出来,结局会改变吗?我收回思绪,坐在咖啡厅等武芯。远远地看着武芯朝我走过来,她穿着红色长款羽绒服,戴着有两只兔耳朵的毛茸茸的白色帽子,本来是很时髦的打扮,却让我联想到了鲜血和白雪。
一见面,武芯像做错事的孩子,垂着眼不看我,“我好想把这件事尘封起来,但它却像一座雪山压在我心头,武岩不是亲戚家的孤儿,是我爸爸和他老家的青梅竹马生的孩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爸背叛了我妈。武岩死后,他老家的青梅竹马过来找他闹,被我妈妈发现了,我妈非要离婚,但姥爷说家丑不可外扬,就不了了之了,可没过多久,我妈查出肝癌了,三年后就去世了。我妈死后,我再也没有和我爸讲过话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这件事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我是肯定不会相信的,记忆中的武爸,总是衣着干净整洁,谦和有礼,不管是对待街坊邻居,还是小摊小贩、街边乞丐,都是和和气气的。
“但武岩是无辜的,我那时候小,很讨厌武岩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我爸爸对武岩总是笑眯眯的嘘寒问暖,我觉得他分走了爸爸对我的爱。我妈也不喜欢武岩,总觉得他是个外人。每次我蛮横不讲理地对待武岩,我妈总是站在我这一边,起初,我爸还为武岩说几句话,后来也喊武岩让着我,其实武岩总是谦让我,还会照顾我,有好吃的会留给我,但我依然蛮横不讲理。在武岩离开前的那个周末,一家人计划着出去旅行,全家人都很开心,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招呼我和武岩上车,我抢先抱着我从小养大的狗狗坐上车,把车门一关,我对爸爸妈妈说,人齐了,出发吧,这只是个恶作剧,爸妈都没留意,一直开了两个小时到达终点,才发现没有武岩的身影。我爸责备我说,怎么这么不懂事,他毕竟是你哥哥啊。我爸抬眼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板着脸什么都没说,我爸便也不再追究。回家后我心虚,假装不搭理武岩,武岩也不讲话。武岩平时本来就话少,他不讲话反而觉得很正常,开学后过了两天,武岩就出事了,你说是不是我害死了武岩?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抛弃了他?”武芯喃喃地说,像是在和我聊天,又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在忏悔。
我震惊地看着武芯,很显然,她想得到我的安慰和劝解,我说,“信息量太大,让我消化一下好吗?”我说还有工作,便下了逐客令。
成长路上,有的父母为了宣泄情绪、释放压力来无情的打压孩子,有的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欺负和打击,有的同学会嘲讽和排挤别人,校霸使用暴力欺压弱小,旁观者默不作声甚至助纣为虐,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受害者幼小的心灵承受的伤害,我们不能感同身受,大人们甚至会觉得是小题大做,但受害者却需要用一辈子来治愈伤痛。
雪崩时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武岩的死亡,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家、学校、施暴者、围观的嘲笑者,他们都是刽子手。校园和老师眼皮底下的霸凌常常被无情地忽略,一切的一切更像是一场集体的谋杀。
雪花杂乱地飞在天地之间,仿佛思绪一般不停地交织,我们在光怪陆离的世间从弱小渐渐长大,十二岁的我和武岩一样,是小小的我、弱弱的我、无助的我,我改变不了什么,幸运的只是我不是武岩。
你永远无法拯救一个气馁的灵魂,在波云诡谲和鱼龙混杂的尘世,唯有自己才能护自己周全。
我发信息回复武芯,“我没有资格替他说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