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像块揉皱的铅板,乌篷船在褶皱里起伏。四十岁的雨砸在船篷上,再不是少年时听惯的叮咚碎玉,倒似千万粒铁砂滚过铁皮。船头油布补丁被风掀起又落下,猎猎作响如残破战旗。
船家蹲在舱尾啃冷馍,黧黑面庞被江风刻出沟壑。他说这雨要下整夜,说话时喉结滚动如卵石落水。我数着舱板裂缝间渗进的水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太湖画舫上听雨,满船红袖捧来新焙的碧螺春,雨丝都染着脂粉香。
暮色漫上来时,西风卷着雨幕扫过江面。对岸山影被削成参差铁戟,云层压得桅杆吱呀作响。船家摸出半葫芦烧酒,辛辣冲开雨腥气。他说去年秋天载过个读书人,在船头对着江水哭了半宿,天亮时竟纵身跃入漩涡,捞上来时怀里还紧攥着褪色的功名状。
忽然有裂帛声刺破雨幕。抬头望见孤雁掠过帆索,断翅在风里乱抖,像片被揉烂的黄叶。那声凄鸣卡在喉咙里,被西风撕成断续的残片。二十只?三十只?雁阵早消失在铅灰色天际,唯它拖着残影,在雨箭中忽上忽下地画问号。
船篷角落的桐油灯晃了晃。我摸出怀表,表壳里嵌着小儿周岁相片。铁皮火车轰鸣声突然碾过记忆——离家那日也是这般秋雨,月台上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攥着孩子小手挥动,直到变成铁轨尽头的小黑点。
夜雨更稠了。江水翻涌着土腥气,浪头拍打船帮的节奏,竟与账房里的算盘声渐渐重叠。去年腊月,当铺朱漆柜台后的朝奉拨着算珠,翡翠扳指磕在乌木框上嗒嗒响。那是祖传的田黄印章,换来的银元刚够填补绸缎庄的窟窿。
断雁的哀鸣又起。船家往江心撒了把纸钱,说是给溺死的书生指路。纸灰在雨中打转,像无数未写完的信笺。我想起汉口码头穿西装的年轻人,他们腋下夹着申报,谈论着德先生与赛先生。油墨香气混着江鸥粪便的味道,随蒸汽轮机的黑烟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子夜时分雨势稍歇。江面浮起幽蓝雾气,远处有渔火明灭如将熄的烟头。船家鼾声混着水声起伏,我突然看清舱顶竹篾编织的纹路——多像老家屋梁悬挂的蛛网。那只总在佛龛织网的老蛛,可还守着褪色的祖宗牌位?
断雁声再未响起。或许已坠入某段江流,裹着西风沉入水底。我数着船缝间漏进的星光,想起《水经注》里说的鲛人,它们会不会在深夜浮出水面,捡拾这些散落的叹息?
东方泛白时,雨脚又密了。货轮鸣笛声撞碎江雾,船身随浪起伏如摇篮。我蜷在潮冷的被褥里,恍惚看见自己变成那只断雁,在雨幕中画完最后一笔,终于坠入温暖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