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城破了!”
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随之周围的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骚乱。
“元军不会发现我们吧?”--有人惊恐
“南宋亡了!”--有人悲痛
“我没有家了”--有人哀伤
……
吵闹声惊醒了正倚在一棵只剩几片枯叶的树下休息的人。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破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又黄又瘦的手臂。
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记得睡前肚子很饿,而现在饥饿感只曾不减。
思绪渐渐回笼,他遥遥望去,只能依稀看到临安城的轮廓和笼罩着城墙的黑烟。若有若无间,他还听到了元军烧杀的声音。
霎时间,他只觉得有一股悲痛从心底蔓延开来,逐渐延伸到五脏六腑。
他呆坐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颤颤巍巍的起身,向着都城的方向庄重的行了一礼。
……
现在已是暮春时节,距离国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期间,他被裹挟于逃亡的大军中,一路走走停停,所见之景无不是断壁残垣,一派荒凉。同行之人,也无不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与记忆中“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相差甚远。
由于身无分文,他只能捡些野果充饥。长途跋涉之下,身形愈发消瘦,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
这天,他坐船经过吴江。水面开阔,白浪阵阵,沿岸的酒旗迎风招展。水上人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勾起了他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于是一首《一剪梅》脱口而出,“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春光易逝,夏又来到,何时才能结束旅途的劳顿,早日归家换去客袍呢?
然而,事事难如意。他不得不东奔西走,一边忍受与家人阻隔的痛苦,一边还要想方设法摆脱囊空如洗的窘境。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他漂泊的实在是太久,青山如旧,白云苍狗,春去了,还有秋,秋去了,霜花吹满了他的袖口。
祥兴二年(1279)二月,随着崖山之战的失败,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此时步入壮年的他正独居在一只客舟中。秋风过,带起的巨浪摇晃了一下船身。他起身立在船头--水天一色俱如墨,云与浪共翻涌。
一滴,两滴……雨点越来越多,打在岸边的树上,打在黑色的船篷上,也打在他的衣服上,落进他的心里。
感受着冰凉的触感,“该回舱躲雨了”,他这样想着,也随之慢慢地挪动了双腿。
坐下后,他听着船外的声音,心也渐渐地随着雨落的规律而跳动。
不知不觉间,连日奔波的疲累促使他进入了梦乡。梦里的他依旧是那个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贵族公子。
他轻狂不知来日少。在那鲜衣怒马的岁月里,他总是沉溺在寻欢作乐中,将大把的光阴肆意抛洒在歌楼上。
歌楼之上,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他坐在一旁,看红烛盏盏,看轻盈罗帐里歌女的巧笑倩颜,看窗外的细雨打在屋檐上,又顺着滴落在青石地板上——他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在雨声中编织着恣意的人生。
“嘎嘎”“嘎嘎”……
——几声凄厉的哀鸣惊醒了他的梦境,他顿觉前尘隔山海、世事两茫茫。
他透过船舱向外看去,乌云低垂,江面浩渺,有一只离群的孤雁在风雨中盘旋低回,它的叫声回荡在苍莽长空。
他触景生情,顿觉自己真像那只孤独的大雁,扇动着疲惫的翅膀,在凄风苦雨中挣扎,不知要去向何方。
这些年,他度过无数条江,行过许多地方的桥,听过很多次的雨,遇到过许多位垂钓的老翁,却只逢过这一次孤鸿影。
野花一点点谢了春红,青丝一点点变了白发,客舟的游子终是漂不动了。在漫长而艰苦的漂泊岁月里,他早已看透红尘羁绊,认清人心冷暖。
现在的他隐居在太湖竹山的一家小僧庐里,自号“竹山先生”。他的晚景相当贫困潦倒,时常还要为温饱发愁,可他仍和无数抱节守志的遗民一样,避居不仕,直至终老。
黄昏时刻雨凄凄。他站在飘摇的僧庐下,看空山寂寂,听雨声淅沥。在这场雨中,他听出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听出了世间的沉浮得失,听出了命运的沉淀轮回。
这场雨从黄昏落到了天明,一点一滴的,打在僧庐的台阶上,见证了他的一生——从绮丽繁华到时运不济,从失意困顿到浪迹萍踪,从循迹竹山到隐逸以终。人生的雨从少年落到晚年,浇透迟暮老翁的一颗心。
他是蒋捷,一个酷爱听雨的词人。
他一生中听了许多场雨,在雨中参透人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