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太阳出来,老人也要出来,坐在养老院空坪的椅子上,吸着烟,微笑着,看着养老院围栏外走过的路人。
老人八十来岁,退休前是国营大厂的工人,几年前住进了养老院。
认识老人的人都说:年轻时,他长得挺帅的,人也活泼,是厂里文艺积极分子。退休后,游山玩水,参加老年文娱活动,也是社区积极分子。
直到有一天,老伴死了,他才发现自己年岁已高;直到省外的儿女,各自步入退休生活,他才明白自己余生不多了。不想孤独终老,他选择了养老院。
他向“院友”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在工厂当了几十年的“小工人”,被别人管了一辈子;除了干活以外,他没什么能力和本事,一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但对自己的人生,他却不曾有一丝遗憾。
他常常拿他的车间主任作反证。
车间主任比他年轻十几岁。退休前,主任的工作生活一帆风顺;退休后,主任千保健万保命,到底还是没能逃脱病魔,没几年就挂了。
人生无常啊!有人一生拼命努力,仍然无法出人头地。有人什么都有了,却不知什么时候天降横祸。
将来怎么样,还不是跟现在差不多。老人说:人老以后,身体硬朗,有儿孙陪伴,才是最大的福气。人也不要太贪心,一辈子哪能样样满呢。我只能勉强算半个福气。
退休后,还能“自我规划”的时候,老人参加了老年社团,唱唱老歌,拉拉二胡,练练书法。如今,“文艺老人”癖性的残味,就是随心所欲地唱歌。
人到老年,音量自然减低而变得沙哑。老人所谓唱歌,其实就是五音不全的哼唱,一种旁人几乎听不到的轻徼鼻音。
老人自我玩味,自我陶醉,妙趣自知。有时,他微笑着,嗓子眼哼哼呀呀,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但以空想来歌唱,就足够了。
也许,老人唱得就是希望吧,就像一首诗写的:希望是轻翅的鸟儿/于灵魂中幽栖/吟唱着无词的曲调/永不停息。
哼唱了一会儿,他兀自笑起来,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
他熏黄的牙齿,并不是那种惯常的黑黄,而是类似橡木沙发扶手的棕黄,映衬在斑白的须发之间,更显垂暮晚景的怡然。
牙齿的这种熏黄色,与老人干皱灰黑的容颜却十分协调,有一种优悠自在、从容不迫之感。即便脱落两三颗牙齿,看上去依旧自然,并不觉得丑陋衰迈。
老年人如果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或者镶嵌满口烤瓷假牙,其实更加不自然,与龙钟老态不相协调,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像黄昏时分呈露清晨的明媚。
养老院空坪满嘴咿唔、满口黄牙的老人,有着老人特殊而又自然的美。美,就是一种真实;是真实,就一定有某种缺陷;太过完美的东西,反而令人觉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