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不大不小,恰如那些半通不通的文章,既不能痛快淋漓,又不肯干脆收住。雨丝斜织着,将灰蒙蒙的天空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我想,这雨大约是天空的碎语罢,落在地上,便成了泥泞;落在心上,便成了忧郁。
桌上摆着一杯茶,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像一群疲倦的小鱼,静静地伏着。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凉茶入喉,竟有些苦涩。这苦涩并非茶叶本身所有,乃是时间泡出来的。时间这东西,真是奇妙,能将清茶泡苦,能将黑发漂白,能将活人变成死人。
隔壁的王家又在吵架了。男人吼,女人哭,孩子叫,锅碗瓢盆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我听得熟了,几乎能分辨出今日摔的是碗还是盘子。他们吵些什么,我从不细听,横竖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然而他们却吵得如此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辩论。我想,大约人生在世,总要为些什么认真一回,哪怕是为一勺盐的多少。
巷口的老槐树下,常有一个卖糖人的老者。他的脸皱得像核桃壳,手却灵巧得很,能将糖稀拉成各种形状。孩子们围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落在了地上。老者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糖人,做完一个,便插在草把上,任孩子们挑选。我曾见过一个孩子,攥着五文钱,在草把前犹豫了足足一刻钟,最后选了一只糖兔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却不舍得吃,直到兔子在阳光下化成一滩糖稀,沾满了他的小手。孩子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想告诉他,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但终究没有开口。有些道理,总要自己尝过糖稀的滋味才能明白。
书架上积了灰。我原本是极爱买书的,买了便堆在那里,想着总有一天会读。日子久了,书越堆越高,读的却越来越少。那些崭新的书脊排在一起,像一队沉默的士兵,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检阅。偶尔抽出一本,翻上几页,便又塞回去。书里的字句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的心已经浮躁得装不下它们了。这倒像极了现代人的通病:占有得越多,享受得越少。
前日里,街上来了一队出殡的队伍。棺材黑得发亮,抬棺的人穿着白衣,走得极慢。后面跟着的亲属,有的哭,有的不哭。不哭的未必不伤心,哭的也未必真悲痛。生死大事,在人前总要演上一演。队伍最后是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手里拿着个风车,一边走一边玩,风车转得欢快。他大约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或者明白了也不在意。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夏日的阵雨。我看着他们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忽然觉得,死亡也不过是人生必经的一个转角罢了。
夜渐深了,我的笔还在纸上爬行,像一只固执的蚂蚁,非要搬完最后一粒米。一千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恰如人生,不长不短,刚好够你爱几个人,做几场梦,犯几次错,然后,就该谢幕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模糊的光斑。我放下笔,忽然觉得这一千字,也不过是月光下的又一块光斑罢了,明灭不定,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