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诗句比诗人名气大得多,比如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唐诗很多人都听说过,但作者是谁就不一定知道了。
诗的作者是晚唐诗人陈陶。
陈陶的诗流传下来有175首,但有不少诗篇幅长,还有一些组诗,像《水调词》(十首)、《竹》(十一首)、《续古》(二十九首)等,本小文如举长诗或组诗为例,太占篇幅,故文中所列诗,都是律绝,欲以此窥陈陶诗之一斑。
1,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两句诗出自陈陶的边塞诗《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头二句精炼概括,讲一次激战:唐军奋不顾身,五千将士全部丧身“胡尘”,足见战斗之激烈,慷慨悲壮。汉代羽林军穿锦衣貂裘,这里借指精锐的军队。三四句笔锋一转:“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家中妻子全然不知丈夫已战死,而是深信他还活着,几番梦中相逢。征战多年,音讯杳然,人早已变成无定河边的枯骨,妻子却还在梦境之中盼他早日归来团聚。
这首诗不直写战争带来的悲惨,也不渲染家人的悲伤情绪,而是把“河边骨”和“春闺梦”联系起来,悲剧力量由此产生,震撼心灵。这首诗光荣入选《唐诗三百首》,足见其份量,因为流传至今的唐诗浩浩四万多首,选其中三百篇,等于百里挑一。
陈陶的《陇西行》共有四首,前面说的是第二首,其他三首如下:
其一
汉主东封报太平,
无人金阙议边兵。
纵饶夺得林胡塞,
碛地桑麻种不生。
其三
陇戍三看塞草青,
楼烦新替护羌兵。
同来死者伤离别,
一夜孤魂哭旧营。
其四
黠虏生擒未有涯,
黑山营阵识龙蛇。
自从贵主和亲后,
一半胡风似汉家。
陈陶的另一首边塞诗《胡无人行》也很有名:
十万羽林儿,
临洮破郅支。
杀添胡地骨,
降足汉营旗。
塞阔牛羊散,
兵休帐幕移。
空流陇头水,
呜咽向人悲。
《胡无人行》是汉魏乐府《相和歌辞·瑟调曲》名,历代诗人都以此题写边塞生活和征战之事。陈陶的《胡无人行》,抨击唐朝无休止的拓边战争,边塞荒芜凄凉。
2,
盛唐诗人王昌龄有《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诗广为流传。盛唐开边,很多人投身疆场,渴望建立军功。可丈夫远征不归,妻子哀怨,懊悔不已。
陈陶写过组诗《水调词》(十首),堪称王昌龄《闺怨》诗的放大版。时已晚唐,但边境战事仍连绵不绝,这十首诗,写战事不停,征人苦、家人苦,但“不斩天骄莫议归”,这有多难:
其一
黠虏迢迢未肯和,
五陵年少重横戈。
谁家不结空闺恨,
玉箸阑干妾最多。
其二
羽管慵调怨别离,
西园新月伴愁眉。
容华不分随年去,
独有妆楼明镜知。
其三
忆饯良人玉塞行,
梨花三见换啼莺。
边场岂得胜闺阁,
莫逞雕弓过一生。
其四
惆怅江南早雁飞,
年年辛苦寄寒衣。
征人岂不思乡国,
只是皇恩未放归。
其五
水阁莲开燕引雏,
朝朝攀折望金吾。
闻道碛西春不到,
花时还忆故园无。
其六
自从清野戍辽东,
舞袖香销罗幌空。
几度长安发梅柳,
节旄零落不成功。
其七
长夜孤眠倦锦衾,
秦楼霜月苦边心。
征衣一倍装绵厚,
犹虑交河雪冻深。
其八
瀚海长征古别离,
华山归马是何时。
仍闻万乘尊犹屈,
装束千娇嫁郅支。
其九
沙塞依稀落日边,
寒宵魂梦怯山川。
离居渐觉笙歌懒,
君逐嫖姚已十年。
其十
万里轮台音信稀,
传闻移帐护金微。
会须麟阁留踪迹,
不斩天骄莫议归。
陈陶的边塞诗并不多,但毕竟记录了晚唐一段历史,足以使他青史留名。
3,
陈陶没做过什么官、也不是诗界大拿,所以没留下多少生平事迹,仅知他字嵩伯,自号三教布衣,大约生活在唐武宗、唐宣宗时期。
《唐才子传》说陈陶是鄱阳人,《全唐诗》则说是岭南人,但后面括号里注“一云鄱阳,一云剑浦”。但陈陶称建水(今福建南平市东南)一带为“家山”,说他是剑浦(古县名,今福建南平)人似乎更靠谱,至于岭南(今两广一带)或鄱阳(今江西鄱阳),可能是他的祖籍。
像唐朝众多读书人一样,陈陶年轻时也立志有为,早年游学长安,也和众多权贵交结,以图获得赏识,便于进入仕途。但科考屡屡失利后,他终于心灰意冷,遂恣游名山,唐宣宗大中年间隐居洪州西山(今江西新建一带)。隐居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不会种地,仅靠着种柑橘和挖草药卖钱解决温饱。艰难与清静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后来便不知下文(史书曰“不知所终”)。
陈陶有诗十卷,但已散佚,后人辑有《陈嵩伯诗集》一卷,存诗175首。唐朝那些前辈大诗人,如陈子昂存诗139首、王昌龄181首、崔颢42首、高适240首、柳宗元140多首,陈陶的175首,在唐朝诗人里也不算少了。
陈陶的很多诗都可以细品,看晚唐社会背景下普通人的生活与无奈。
4,
陈陶四处游历,他的诗记录羁旅行役,诉说漂泊之艰辛,描写山川景物,抒发感慨。这类羁旅诗,有的愤懑无奈,有的清新可爱,不同的心境,情感就不同。
杜鹃鸟的叫声很象“不如归去”,古人常用作思归或催人归去之辞。陈陶见杜鹃来,引发思归之惆怅,写《子规思》:
春山杜鹃来几日,
夜啼南家复北家。
野人听此坐惆怅,
恐畏踏落东园花。
春有春愁,秋有秋悲。古人本爱悲秋,何况身在异乡?看 《钟陵秋夜》,诗人异乡漂泊的心思:
洪崖岭上秋月明,
野客枕底章江清。
蓬壶宫阙不可梦,
一一入楼归雁声。
《冬日暮旅泊庐陵》,写冬天在异乡的感受。秋天悲,冬天更甚:
螺亭倚棹哭飘蓬,
白浪欺船自向东。
楚国蕙兰增怅望,
番禺筐篚旅虚空。
江城雪落千家梦,
汀渚冰生一夕风。
弃置侯鲭任羁束,
不劳龟瓦问穷通。
飘泊异乡本就不易,这又是傍晚、又是冬日的,满目萧瑟,心情哪能好得了?
《旅泊涂江》也写羁旅,孤落愁苦:
烟雨南江一叶微,
松潭渔父夜相依。
断沙雁起金精出,
孤岭猿愁木客归。
楚国柑橙劳梦想,
丹陵霞鹤间音徽。
无因得似沧溟叟,
始忆离巢已倦飞。
走倦了就歇,《自归山》才是乐趣:
海岳南归远,
天门北望深。
暂为青琐客,
难换白云心。
富贵老闲事,
猿猱思旧林。
清平无乐志,
尊酒有瑶琴。
5,
陈陶现存诗里,应酬之作占了不少。他和达官贵人交往,希望得到赏识,以便进入仕途,赠酬之作中免不了阿谀拍马,但更多的诗里还是保持了读书人的清高。
他的应酬诗里,还有一些是与好友、僧道相互唱和,即使隐居后,他仍和一些聊得来的读书人吟诗为乐,这些诗感情率真,喜怒哀乐娓娓道来,自然真切。
陈陶的咏物诗有30多首,所咏之物各有不同,旧宅、废墟等古代陈迹,有凄凉之美;花草松竹,托物言志,显现清高品格。
陈陶的生平残缺不全,但几个读本都说他“尤工诗”。在文人都写诗的唐朝,能说谁谁“工诗”,这评价绝对不低。
身处风雨飘摇的晚唐,陈陶的诗多萧瑟凄凉,这是很多晚唐诗的共性,也就是时代的悲音。但同时,他诗也有清丽淡雅的一面,在晚唐独具一格。
下面录几首陈陶的诗,供品鉴:
登宝历寺阁:
金碧高层世界空,
凭蜺长啸八蛮风。
横轩水壮蛟龙府,
倚栋星开牛斗宫。
三楚故墟残景北,
六朝荒苑断山东。
不堪怀古劳悲笑,
安得鹏抟颢气中。
赋得古莲塘:
阖闾宫娃能采莲,
明珠作佩龙为船。
三千巧笑不复见,
江头废苑花年年。
题豫章西山香城寺:
十地严宫礼竺皇,
栴檀楼阁半天香。
祇园树老梵声小,
雪岭花香灯影长。
霄汉落泉供月界,
蓬壶灵鸟侍云房。
何年七七金人降,
金锡珠坛满上方。
赠别 :
海国一尺绮,
冰壶万缕丝。
以君西攀桂,
赠此金莲枝。
高鸟思茂林,
穷鱼乐洿池。
平生握中宝,
无使岁寒移。
蜀葵咏:
绿衣宛地红倡倡,
熏风似舞诸女郎。
南邻荡子妇无赖,
锦机春夜成文章。
鄱阳秋夕:
忆昔鄱阳旅游日,
曾听南家争捣衣。
今夜重开旧砧杵,
当时还见雁南飞。
豫章江楼望西山有怀:
水护星坛列太虚,
烟霓十八上仙居。
时人未识辽东鹤,
吾祖曾传宝鼎书。
终日章江催白鬓,
何年丹灶见红蕖。
桃花谷口春深浅,
欲访先生赤鲤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