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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跟锦锦陷入了寻找童年快乐的怪圈,我们有些悲伤地再次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长大了,烦恼变多了,而原来的快乐却越来越少。
我们手握着童年那张失效的入场券,却再也走不进那个嘉年华的世界。
听别人说,才知道从小去玩的植物园早已经改头换面。
像奔赴一场老友会,我携带着年少时的梦去植物园寻找我记忆中的它,如今时过境迁,出入园区也不再需要一张五块钱的门票。附近散步的居民可进,城市中散落的流浪汉可在里面短暂停留,傍晚时分那个驻扎在城市里的老年舞蹈队也常在里面练舞。
那座早已经停运的摩天轮,像这个公园的指向标,告诉每个前来寻找童年的人,时过境迁,再见亦难。还记得游乐园里的一大批游乐设施:火凤凰、青蛙跳、碰碰车、海陆空,以及曾经让我望而生畏的海盗船和遨游太空。
也许每个生于95年之后的济南人重游乐园都有这般感慨,那里承载着我们由生至此的全部回忆。
五岁,爷爷奶奶带我去里面的蹦床戏耍,还有满是鸽子的广场,我们用爷爷的傻瓜相机拍下一张又一张色彩鲜明的柯达相片,那辆好孩子牌自行车在那天经历了失而复得,奶奶顶着一头新鲜的卷发,在我头顶绑起了鲜艳的头花。
十岁,坐着游人如织的船泛舟湖心,那时的荷花正盛开,湖面荡漾起朵朵涟漪,天桥还没建起,伸手便觉软,抬头即是天。
十二岁,在植物园里钓鱼成为我最大的爱好,半个小时十块钱,钓上来多少就带走多少,一袋子清水,一袋子扑腾乱游的金鱼,回家后养在盆里,后来死的死,跳出去的跳出去,只剩一条活了许久,直到通体金黄。
十五岁,过生日跟朋友们第一次坐上海盗船,掐红了玩伴的手臂,少女时代的心事和秘密像这座乐园轻声诉说。
二十岁,跟家人来此春游,这里还像以前,花朵芬芳,只是鸽子越养越肥,秋千架早已被拆除,早已过了能踩上蹦床的年龄,湖面的荷花也愈开愈少。临走前爷爷找出相机让我带,我看了一眼那个笨拙又沉重的相机,它被抛弃了,如同我也被童年所抛弃。
如今已找不到一家冲印柯达胶卷的店面,也找不到一家几块钱就能玩上一下午的蹦床。
我们开始恐慌,这座承载了无数儿时温暖和快乐的城市在改变,新的东西在逐渐覆盖原来的痕迹,这里被打磨光亮,被拆迁重造,明明已大不相同,记忆却越来越崭新和清晰。
我记得第一次进鬼屋时被吓到拿矿泉水瓶打那只“鬼”;记得游船时看到一只向上翻着肚皮和白眼的死掉的青蛙;记得我在这里的哪些地方被夏天火爆脾气的蚊虫咬过......
我记着该记得的,同样也记得不那么重要的,书里说人脑是个神奇的结构,只需要记得一点细节就能伪造和添油加醋,拼凑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故事,并把它默认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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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爷爷去四里山买药回来后才开始想念那里的。
那座英雄山脚下的文化市场,是儿时的我跟爷爷最常去的地方。
小时候爱去,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古董玩意儿,紫水晶和珐琅彩色的大扳指,散发着墨香的名帖和砚台,以及那个开在地下的书店。
来自怕踢中学爱吃臭豆腐的阿衰和几乎人人皆知的豌豆笑传,爷爷给我买回去一本又一本,在那个开在地下的书店里,度过济南最热的那些天。
爷爷骑着车子载着我,路过山脚下那个卖花鸟虫鱼的摊子,老板偶尔也卖卖活蝎子,我从不敢靠近。
我们路过卖臭豆腐和蜂蜜小蛋糕的自行车,那时候还没有芙蓉街上那家火爆的国足臭豆腐,我觉得那就是济南城里最香的臭豆腐。
路过卖布的门面,截一段明艳色彩的棉布,回家后不几日奶奶的巧手就将它变成一床暖烘烘的被褥。
快到文化市场的那条大马路旁,原来那里有两架秋千,每次跟爷爷去都要在那里停留一下午,秋千越荡越高,能看见马路对面篮球场里打球的大孩子,仿佛能看见这座城市的半空风景,秋千掠过凉爽的风,爷爷在树下看老人们玩牌,直到傍晚我们赶着趟回家,稍微晚点就会被奶奶一顿咕哝。
我爱荡秋千的癖好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乘着秋千,就能看到超出一般视线的世界,所以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后来我多年未去过那里,听说文化市场改造后很大,听说那家书店还在那里。
阿衰和豌豆笑传的漫画是否完结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们的童年伴随着点点岁月时间早已完结谢幕。
如果说有个地方见证着母亲的小半生,那一定是金牛公园。
母亲小时候跟外公外婆去玩,捏着一毛五分的门票就能与动物们待上一天。
那些蓊蓊郁郁的粗壮树干,好像还是年轻的父母亲约会时所抱的那棵。
有些年迈不知岁的动物,好像还是我儿时记忆的那些。
从孩提时代跟着父母蹒跚学步,上狮虎山那段颤颤巍巍的山路,到青年时代这里绿荫掩映,铺一张布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畅谈人生,再到初为人母,领着奶声奶气的孩子游园嬉戏,你忽然发现,你给孩子讲的故事,走过的路,正是当年父母讲的故事,带你走过的路。
在门口排队买票时,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儿子站在我跟母亲身前,她跟母亲开玩笑说这里年年游人只增不减。
母亲笑着看我,对她道:“是啊,你看她都这么大了还是喜欢来这里。”
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老。在这里步伐减慢,在这里渐渐驼背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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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是我的第三个乐园。
有大段时间我在那里长大,在那里度过盛夏,在那里养过伤病,在那里种下过童年一颗颗美好快乐的种子,在那里收获。
那时跟锦锦两个人在老檀木桌上写作业,直到日暮沉沉,饭桌上飘来食物的香味,舒坦地伸一个懒腰,跑下去大快朵颐。
十几岁的时候,舅舅在外婆家装上了第一台电脑,我们叫它“大屁股”,网速很慢,我们却用它玩游戏乐此不疲地等待,嗡嗡的机器运作声,与窗外的蝉鸣声相伴耳畔。
姨夫的红色摩托车也是我们的玩伴之一,它早已停运多时,却拥有我们三个孩子这样忠实的乘客。那时的红色摩托,像一团火,燃烧着童年想要飞奔的梦,燃烧着身未动心已远的梦。
清晨永远不能早早醒来,总是等待着锦锦来叫我起床,才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外婆早已做好足够一家人享用的西红柿炝锅面,给我们俩一人卧一个明黄黄的蛋。
在那样的早晨,跟锦锦打着接连串儿的饱嗝,在屋外架起桌子写假期作业,总有人给我俩在一旁用一把竹扇扑蚊虫,我拿起那时手边的闲书,笑着问锦锦:“今天该念哪一页了?”
我怀念那样的日子,怀念儿时在外婆家的盛夏,我们一群人躲在有空调的卧室里打牌看闲书;怀念在外婆家门前那半山腰里的“王座”,怀念那时我们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找寻最漂亮的石头拿回家洗干净收藏;怀念那一箱箱被蒙上厚重尘土的奥特曼和恐龙。
儿时的玩具箱被束之高阁,大多数被母亲们送给更小的后辈们。
“大屁股”随着我们有了更好的替代品而被外公收起来,原来放它的桌子被杂物堆满。
多年没有机会再在外婆家住上一晚,体验小时候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回味早晨第一声鸡啼和一碗面的香气。
如大厦将倾,我与这里的童年,也在不得已之下告别。
二十二岁,我们手握一张张印有童年影子的票券,试图在这个城市寻找它们的影子。可结果往往是:
不断寻找,不断失望,不断感慨,不断继续。
我们仿佛丢了童年,所以不再快乐,在新生的世界里我们专一且固执地坚持曾经的才是最好的,也许我们与童年只是缺少一场正式的告别,所以你才惊讶于它走得这样急,这样不留痕迹,这样只留记忆盘旋阶梯。
跟童年告别,告诉自己那是场旧时嘉年华,那是漫长人生的一小段旅程,长大并不意味着失去快乐,只是我们再想得到快乐,要付出些努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