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农民,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就会背着手捏把剪刀,在房前屋后转悠,修理那些枇杷树、桃子树、山楂树。待这些家伙长到大拇指粗了,爷爷就亮出绝活:嫁接。
在果苗离地一尺来长的距离左右,锯掉枝干,切开,在家里原有的优良品种剪来一截树枝,插进切开的口子里,用尼龙胶布包好,让他们成长。那时候我还不谙世事,每次像个小跟屁虫跟着看热闹。爷爷说:嫁接以后就结的果实更好吃。我似懂非懂,原来,弄这些七七八八的名堂以后,枇杷树结出的枇杷更甜,桃子树会结出更大的桃子……
原本互不相干的两根树枝,你借助我的枝干,我借助你的基因。互相合作,长出更优秀的果实。这就是它们的婚姻吗?这么说来,爷爷这双手又促成了多少个“优秀家庭”的成功组建?!爷爷每一次嫁接的树,都顺利成活,顺利结果。
植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的“婚姻”出自爷爷的手,也许是秉承了爷爷的风格如出一辙。
爷爷奶奶一辈子像两截不怎么相干的树枝。没有恩爱、没有相濡以沫的温馨。只有爷爷暴躁的臭脾气,不为鸡毛蒜皮、不分青红皂白就能气得跳起来骂奶奶,直骂到头顶青筋冒起;还有奶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大气不出低眉顺眼的顺从。也许是奶奶的怯弱成就了爷爷的暴躁。一直在爷爷去世之前,我从未看到他们的爱情,听到的也只是关于他们各种不平等的故事。可他们一辈子顺顺利利白头到老,婚姻稳稳当当从一而终。
爷爷就是那棵被锯开的枝干,奶奶是从别处剪来的枝丫。命运的胶带把他们牢牢缠在一起。从此它们只能开支散叶无法挣脱彼此分开。
我见过许多僵硬的家庭关系,他们的目标就像这些嫁接过的树一样:活着,就是为了好好活着。没有那么多条件,没有那么多不可能。一方压迫、一方顺从,就这样和谐的度过。
他们从没有体会过夫妻间互相尊敬爱护的甜蜜,没有体会过好说好商量的舒畅。一方总是那样气势汹汹,就连找另一方伸手索取不以为耻反而雄赳赳的;另一方连忙就给,生怕掏慢了惹得不高兴。压迫、顺从是他们的主题,男尊女卑是他们的主题。他们习惯了,也麻木了。压迫的好像天生高人一等,嫁给他就是高攀;给予的一直在给予,为了仁义礼孝,为了不给自己丢脸。结果争气被当成短气,找回一顿劈头盖脸的羞辱。
于是,他们不认识爱,也不需要爱。只要活着、活下去,即可。得不到的,都认为是命。命成了他们头顶的青天白云。
爷爷去世后,奶奶每天端坐门口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以为她会怨恨爷爷,没想到她说出来的却是种种眷恋。
奶奶从不说爷爷脾气不好,却总是叫我忍让,为了家庭,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得一时之气才能过得长久。“要忍让啊!”奶奶每次见我都这么说。“崽啊,忍起来不难的,要是不忍就难。”
爷爷在80多岁高龄大病一场以后,可能是自知身体状况不妙,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时而拄着拐杖牵着奶奶一起在村子里转悠,村里当时好多人在建新房,看新样式的房屋构建,参观年轻人新居新面貌。
我眼前出现一副绝美的画:夕阳中,两个老人相依相扶,步履蹒跚地走在村头,身披金黄的余晖,很美,很温馨……
“你爷爷年轻时很调皮,喜欢玩土铳,跟着他的一辈子,野味没少吃。在家门口打只大红包野猪,结果把手指头炸飞了三根。”我见过爷爷的手,干枯枯的,满满的细纹述说一生的沧桑,几个空位演绎人生的风雨。这些故事,在奶奶的心头回荡,成了她思念爷爷的止痛片。
爷爷走后,奶奶独自生活了二十来年。在她百岁寿诞过后还经常向我讲起年轻的岁月,头脑清晰,讲述流利,最难得的是极少有重复的片段。是的,奶奶在几岁的时候作为童养媳便来到爷爷家,一起走过近80年的岁月,80年的故事,又何尝可以轻易说完?
“你爷爷去世前两天,他心里很清醒。跟我说他快不行了,将来走的时候不要声张,在床上原样不动陪我度过三天再来告诉孩子们,因为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时光。这一别,从此就是永远。以后,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见到。”
奶奶每次讲到这一段,她的眼睛就浑浊了,我也忍不住泪花直掉。他们吵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谁也不愿离开谁。奶奶念叨的,都是各种不舍。
他们像树一样成长,由两截不同的枝绑在一起,在岁月中一点一滴渗透,长得完全没有痕迹,成为一棵树。
他们没有温柔过、没有甜言蜜语过,却在用一生诠释最温情、最轰轰烈烈、最浓重的爱!这种爱,让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