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之国】请以宝石装点我的棺木(CP:露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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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琪尔第一次见到帕帕拉恰是在十年前。十三岁的她对周围的一切发起反抗,奋不顾身地逃到距家五十英里开外的小镇。一对老夫妇为她提供了临时住处,她便在两人经营的家族殡仪馆做帮工。

  正值春末,每一片树叶都在发光的季节。她躲在阴影里,紧挨着展示用的手工棺木,托福于几日无人逝去而哈欠连连。杰姆坐在接应台后翻看高尔夫杂志,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如果有谁即将死去,消息准能在遗族正式联络前就传入他们耳中。换言之,对于工作日程也容易把握。维持照常营业则是为了对应突发状况,当然――无论从谁的角度出发,都没人期望那些不幸突然降临。

  帕帕拉恰就是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出现的。当门被推开时,露琪尔以为那是从罅隙间溜进来的一阵风,毕竟她从不知道有谁能踏着高跟鞋走得如此悄无声息。那人披着春季午后的橙粉色光芒走入,你在光辉里漫步,戴着花冠步履庄严,个头高过她班上的许多男生,动作却如此轻盈,轻到仿佛只剩下灵魂。“闪烁的、即将潜入花事”的头发盖在侧脸上。不过来者的安静不等同于无形,它更接近在山巅神殿中隐隐摇曳的火光,尚有大半太阳显露在地平线之上的黄昏时分或常被用做科学杂志封面的那团遥远的、燃烧的星云。

  有一个瞬间,如果不是对方那像掺了奶油的杏子酱色的百褶衬衫(领口用丝巾打了个松垮垮的蝴蝶结)和红色的背带羊毛裙,露琪尔甚至难以分清来者的性别。那并非暧昧,而是一种缺失。就像她在城市角落里看到的不知名的天使雕刻,就像最后的逾越节晚餐会上那位似女性又似男性的门徒,性别是诞生后附加上去的赠礼。一具行走的圣像。

  那时她哈欠正打到中途,嘴张着,眼睛正遇上向她投来的一瞥。对方冲她笑笑,带着体面的真诚,是某类人面对任何能够映出他们身姿的东西时就会露出的最得体的笑容。她拧过头去,试着不去与那人扯上关系。

  圣像驻足在接应台前,说要为自己订制一具棺材。

  晚餐过后,在将盘子逐个儿塞进洗碗机时,露琪尔尽可能用自己所能表现出的最漫不经心的态度向老夫妇问起有关下午的那位来客的事,但这仍使夫妇俩一时间面面相觑――也许是她此前从未对任何人表现出过关心。不过这场短暂且尴尬的沉默由杰姆的一声轻咳化解,于是便听老人零零散散地讲述起有关那位客人的故事。

  帕帕拉恰,对,就是这个名字。这儿没人不认识她,毕竟很难有人在见过她后还能将她原原本本地忘掉。她小学的最后几年在镇子上度过,借住在亲戚家中。她的那对亲戚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不走运的人们――葬礼也是由这间的殡仪馆一手包办。

  当年她个头就很高。小学生,一米七几的女孩子,比班上的所有男生都要高。如果她刚好还是个性格温和的孩子,那么会遭遇什么事就不难料想了。总之,即使那时我们从未去参观小学课堂,也时不时的在路上听到那些男孩们――那些小混蛋是怎么称呼她的。(“他们无论何时都很混蛋”,露琪尔突然插嘴道)他们说她得了巨人症。不过你猜之后怎么着?她干脆在之后的班级组织的戏剧表演里主动提出扮演保罗·班扬。

  “那些男生呢?”露琪尔问道。

  “哦,”老先生耸耸肩,“他们演树。”

  “哇哦。”露琪尔发出一声假装充满怜悯的感慨。

  帕帕拉恰是个怪孩子。不服软也不服硬,仿佛没有什么能伤到她。我们的孙女和她是同一个年级――顺便一提,现在这孩子在波士顿念大学――她说男孩们曾用洋基队的比赛门票作为赌注,看谁能把帕帕拉恰先惹哭。这对小学生而言无疑称得上是一笔巨款。当然,最后谁也没落得享受这份殊荣。

  帕帕拉恰那时也经常来这里帮忙。一旁正把咖啡豆倒进咖啡机的朱莉补充道。我们会交给她打理花卉的工作,就坐在你现在每天常坐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在这儿的时间比在亲戚家里还久。周末她时常一帮忙就是一整天,还拒绝我们支付她报酬。于是我们琢磨着想送些礼物给她,当问到她的需求时,她告诉我们,如果有朝一日她死了,就为她免费提供一些花卉。

  后来,抚养她的亲戚去世,她也就离开了。没过几年,突然变得人尽皆知。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虽然她的个头的确够高,但如果你看过她拍的那些照片……(说到这里,杰姆执意去地下室找那些刊载过帕帕拉恰照片的时尚杂志给露琪尔看,一些内衣照摊开在露琪尔面前,没有一张遮掩了那些胎记和疤痕)但毫无疑问,有人中意她这样,于是她做到了许多那些身体毫无瑕疵的女孩梦寐以求却也没能做到的事。

  叙述结束,老人嘶嘶地啜着咖啡。她盯着那些杂志封面瞧,直到杰姆表示她可以随意将那些杂志拿去翻看。她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随意拎起几本上了自己住的阁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性抱以关心。也许是她被笼罩在那些故事上的一层难以言说的、薄纱般的影子挑起了心绪,又或者,人们很难拒绝一位穿着色彩靓丽的小礼服为自己挑选棺材的女人。

  露琪尔以为自己和帕帕拉恰的关系将止步于此――来自对方的礼节性的微笑和她所表现出的排斥,或许还有仅存的、星火般的好奇,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推翻了她的这种想法。

  帕帕拉恰每天都莅临殡仪馆,穿着永远不重样的鞋和衣服,趴在前台上和杰姆谈天说地。说得最多的是关于葬礼的构想――棺材的款式,窗帘的颜色,花的品种,但从来不说会邀请什么人。后来她得知帕帕拉恰正在享受自己短暂的假期,这倒有点意思――别的模特们总选择某个岛屿和她们的男人晒日光浴(一个属于她的偏见),这位却选择一个鸟不生蛋的偏僻小镇,做殡仪馆的常客。

  殡仪馆的常客,这又是个蹊跷的词儿。帕帕拉恰是她见过的头一个如此享受拜访殡仪馆的人。

  起初,帕帕拉恰执着地对她进行问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回避与对方会面的可能性,不知为何却仍旧频频遭遇。最让她恼火的是,对方同她见面时说的永远是,“你好呀,小家伙”,脸上的笑容仿佛告诉她应该为此神魂颠倒、感恩戴德。于是在这个称呼第三次传到她耳中时――那时她正在后门擦拭殡仪馆的出租轿车――她终于放弃了忽视对方,说道:“谁让你这么叫我的。我叫露琪尔。”

  “我很抱歉,你好,露琪尔。”那天对方穿了条黑色连衣裙,这倒终于和死亡的基调匹配了些,可惜对方的指甲还是珊瑚色。

  “你几乎天天来这里。”

  “我受老板照顾。”

  “你快死了吗?”她知道自己的提问方式十分冒犯,可也总算道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她不介意是否刺伤别人,那和她无关。况且,她也不认为一个积极筹划葬礼的人会因讨论这个话题而受伤。

  帕帕拉恰挑了挑眉毛,似乎没料到这个疑问,不过依旧对答如流:“不是现在,但我活不过三十岁。既然我成年了,且只剩下一小半人生可活,那么不如提早为自己做些准备。”

  “为什么?你病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已经丧失先前的攻击性,只被一种纯然的好奇取代。

  “没错。”

  “什么病?”

  帕帕拉恰报出一串长得吓人的病名,听上去不像她能理解的那种英语。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清。”

  帕帕拉恰又说了一遍。

  “……可以再说一遍吗?”

  帕帕拉恰说了第三遍。

  “如果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露琪尔对帕帕拉恰怒目而视,“你说了三次病名,可每一次都说得不一样。如果你是在戏弄我――”

  “抱歉,因为我自己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帕帕拉恰冲她摊手,一个示意真诚的动作,“不过相信我,关于这个病的名字,世上大多数医生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准确。”

  如果那不是又一个谎言,便是真正的疑难杂症。她开始斟酌自己的用词: “……所以你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我只是觉得比起我,医生们还有更多急于研究的东西,比如癌症或血友病什么的。在这方面,医院科研还称不上清闲的情况下,我不指望有人和我站一边。”帕帕拉恰说着弯下腰,将门前的水桶拎到她脚边,好让她拧干抹布。她那时突兀地害怕起对方的胳膊会被水桶的重量抻断。

  “况且,我不能在所有领域都这么博人眼球,虽然我向来挺受欢迎。”帕帕拉恰似乎觉得这个玩笑很高明,自己先笑出声来。露琪尔毫无捧场兴致,沉默地用力拧干抹布,像拧下一个仇人的头。

  “可你看上去并不想死。如果感到绝望,你完全可以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你偏要等到三十岁。若不是仍抱有希望,难道是出于某种使命感――道德义务?”

  “你真让我吃惊,这不像一个孩子的观点。”

  露琪尔瞪着帕帕拉恰:“而你刚刚成年,犯不着摆出一副人生导师的姿态对我评头论足。”

  “完全正确。”帕帕拉恰坦率地接受了她的指责,同时拎起躺在一侧的橡胶水管,拧开龙头,水花从管口飞溅出来,冲去车上的泡沫,也浇湿帕帕拉恰的漆皮露跟凉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对死抱着侥幸心理。明知它还在那儿,早晚的事,却还是觉得自己兴许能够躲过一劫。不过一旦明确与它的距离,放弃对不朽的希冀――你看。”

  帕帕拉恰的话戛然而止,她顺着对方抬起的下巴看去,一轮彩虹出现在喷薄的水雾中。帕帕拉恰专注地欣赏着寻常的物理现象,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说天真的神采,捏着水管的双手白到透明,看上去就像某种别的事物,有别于肉体的事物。象牙,玻璃,贝母。或者宝石。帕帕拉恰是个怪孩子。不服软也不服硬,仿佛没有什么能伤到她,没有人能让她落泪。她突然想起了昨日杰姆所说的话。

  一片路过的云朵遮住太阳,彩虹无声告别了它们。

  这场对话过后,或许帕帕拉恰发现露琪尔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少言寡语、难以沟通,于是更加频繁地找她交谈。而她表现得就如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差劲的那类谈话对象,屡屡让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这不是种很难琢磨的心思,连她自己也很快察觉到其中的原因:帕帕拉恰看待世界的方式通透却审慎,她在试图免于卷进那种理性的漩涡里,沦为对方世界观中的一小截背景。于是她语出惊人,处处与对方针锋相对,让对方不得不将她摆在一个突兀且难以涵盖的位置――或者至少她自己是这么希望的。

  两人的对话也变得漫无边际,只是不再触碰那一日的话题。那天帕帕拉恰穿了低领针织衫和白色收腿七分裤,脖子上扎着边缘染成柠檬黄的丝巾,挡住胎记的上半部分。她问对方是不是总是这样,如果休假十天,就要带十套衣服和十双鞋子。帕帕拉恰回答说,我会带二十套,因为我希望自己白天和夜里穿的不一样。看到她愕然的反应,对方又捂着嘴笑。

  再比如有次帕帕拉恰对她说:“我喜欢你的金发。”

  她回答:“真遗憾,那是染的。”

  “那棕红色部分才是原本的颜色?”

  “其实棕红色部分才是染的。”

  “好吧,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你也许会说头发全部都是染的。”

  可那其实全部都是原本的颜色,她有一头古怪的头发,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也许某天哪位好事的遗传学家会对此展现兴趣。只不过那时她故意让理发店把头发打得很薄,看起来硬邦邦的,完全没什么讨人喜欢的特质。

  “但即使是染的,也不妨碍我喜欢它。如果你不是为了让人觉得难看才去染发。或者说――”帕帕拉恰忽然话锋一转,“你认为称赞你染过的头发不算一种称赞。你试探我,因为你担心别人认可的并非你的本质,或者蔑视那些无须证明就能获得的褒奖。”

  “少分析我。”

  “不,我只是不希望因此使你感到不安。”

  露琪尔没再回嘴。她痛恨这种状况,尤其是当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反倒更容易被猜透心思。

  夜里,她躺在阁楼的吊床上辗转反侧。不过这对她而言或许是好事一桩,至少她可以以此免于噩梦的惊扰,在那里与自己的父母反复重聚。她难以想象如果这对老夫妇没有收留自己,如今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随后她就想起帕帕拉恰――最近她醒着的时候几乎都在思考对方的事――想起对方轻描淡写地述说死亡的表情。品尝对方的死亡阴影就像品尝一杯咖啡,带有令人不难忍耐的苦涩和莫名高涨的兴奋情绪,催促着她尽快做些什么(“喝下这杯咖啡,你将能更有效且更加活力四射地做蠢事儿!”――一句广告标语从她记忆中飞快地滑过)。随后又想起对方指出,她害怕别人肯定的并非的她的本质,以及她不认为那种无须证明的褒奖存在价值。

  她甚至考虑过,不如就这么把自己的一切向对方全盘托出,问问自己该如何挣脱这一切。可这就意味着投降和沦为平庸。况且――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帕帕拉恰只是来这里度假的,等到时间一过,她们又将毫无交集……

  露琪尔蓦地从吊床上坐起身,毛毯和月光都使她燥热。她把那双修长的双腿伸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脱下睡衣套上T恤衫,穿上放在椅子下的帆布鞋,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子。

  她穿行在晚春的夜色里,风吹干脖子上的汗。她发现自己正在向前几天帕帕拉恰给她的地址走去,那是一家家庭旅馆――这个毫无观光魅力的小镇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住宿条件。她一边踢石子一边走在马路中央,沿途是砌到一半便被遗弃、如今已被粗言秽语的涂鸦占据的石灰墙,高高的茅草和红砖房,这些就是这个镇子拥有的一切,不用担心夜晚会有机动车驶过,也无须顾虑强盗和犯罪者。她唯一担心地就是在街道上偶遇帕帕拉恰,或者遇不上帕帕拉恰。她想了个借口,比如“你说过白天和晚上想穿不同的衣服,我来看看你晚上是怎么打扮的”――当然了,傻得冒泡,毫不高明。

  最终她抵达了那间旅馆,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她既松了口气又失望至极。隔着半条马路,她仰头望向家庭旅馆二层帕帕拉恰所住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也没有光侥幸从里面逃脱出来。她走近房子,登上门前的几级台阶,几乎就要摁响门铃。手指悬空停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

  放下手臂后,她只觉得更加茫然。想不通自己刚刚打算干什么,或者摁下门铃后该如何向旅馆主人解释来意,而不是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她没回头,直接倒退着走下楼梯,望着那扇门一步步退向来路。最后的风声和虫鸣也消失了,万籁俱寂。

  而在她终于决定离开时,忽然听到草丛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周末下午,帕帕拉恰来时,她正躲在那具展示用的棺材里。为了更方便客人查看棺木内侧,棺材盖设计成了与正式棺木不同的轻便的开合式。她把棺木掀开一道缝,只露眼睛,并听到杰姆对帕帕拉恰说下午夫妇两人有采购计划,可他们找不着露琪尔了(对此她感到抱歉,因为她不是有意偷懒),希望帕帕拉恰能帮忙照看下店内。帕帕拉恰欣然答应下来。

  她重新将盖子放下,躺下身,竖起耳朵听夫妇俩走出门以及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她平时就喜欢躲在这儿,里面宽敞且安静,能够轻松开合的盖子使得这里并非完全密闭,通气性良好。她对超自然类力量毫无畏惧,因此不觉得躺在这种地方有任何不妥,或者可能引起任何麻烦――除了得小心别在客人光临这里时被逮个正着,那还是挺尴尬的。不过会选择在殡仪馆帮工已经多少证明了这一点,尽管她平时所做的基本只是打扫前厅、洗车和抄写葬礼出席者名单。

  待声音完全消失,她再度偷偷掀开盖子。额角和鼻梁仍旧火辣辣的,嘴唇也是。帕帕拉恰坐在接应台后,胳膊肘架着桌子,下巴放在十指编成的桥梁上。如果这是个电影场景,也许是该被载入史册的那种――穿着一身仿佛接下来要去跳弗拉门戈舞的长裙的妙龄女子端坐在殡仪馆内,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窗外――她兴味索然地想着,并隐约觉得今天的帕帕拉恰有哪里不对劲,她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对劲。

  随后,那位妙龄女子突然起身。漂亮的短镜头。等露琪尔发现对方正径直朝自己走来并连忙关上棺材盖后,已经为时已晚。于是她敢肯定帕帕拉恰几乎是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她的所在了。

  “叩叩叩。”棺材盖被极富礼节地敲响了三下。

  “如果是推销报纸或防腐剂,就说我不在。”隔着一层木板,她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不是推销,是外卖。”

  “真的?送的什么?”

  “一位时尚女郎。”

  露琪尔叹了口气,拧着眉头掀开棺材盖――这一次几乎是完全打开了。

  这换来帕帕拉低声抽气的声音,或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帕帕拉恰做出笑意之外的情感流露。

  “我得帮你处理一下。”

  “不是现在。他们还在外头,而且手上有见鬼的口袋弹弓。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儿,那我们都得倒霉。”

  “哦,那些男孩。”帕帕拉恰心领神会,“刚刚我进门的时候,看见他们在附近游逛。”

  接下来帕帕拉恰做了件她这辈子都没想到的事,只见对方麻利地脱下那双尖头高跟、将它们踢去角落,随后轻快地跨入棺材,在她身边侧躺下来。她刚想发问,就见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并示意她把盖子关上。她迟疑片刻后便照做了,盖子关合,她这时才觉得对方瘦得可怕,腰围恐怕还不足二十三英寸。阳光从缝隙间零落进来,亲吻帕帕拉恰的鼻梁和眉心。对方的脸颊在阴影中泛着波提切利式的绯红色。于是一个把头发剪得很短、因为打群架而头破血流的瘦小中学女孩和一个苍白、纤细而高挑,穿着衣摆繁复的长裙的刚刚成年的女性面对面挤在同一具棺材里,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着对方――如果这个荒谬的光景是一幅画作,该如何去定义它的流派?

  帕帕拉恰递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擦鼻血。她咕哝着道了声谢,把手帕攥在手心里。

  “你最好解释下自己的行为,时尚女郎。”

  “这没什么。我想和你说说话,可你既然不能出来,那只好我进来。”同时还不忘补充一句俏皮话,“顺便熟悉我未来的新居。”

  “十分幽默。”

  “那你呢?干了什么?”

  露琪尔沉默片刻。“他们说我杀了戴维斯家的狗。”

  “你杀了吗?”

  “我救了它。”她解释道,“它那时就被丢在外面,没栓绳――天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它的腿受了伤,而且可能是因为它到处乱跑,一块木板嵌进了伤口。那木板和伤口黏在一起了,我只好把那部分切开,替它取出来,再把伤口缝上。否则即使我什么也不做,过几天它也会一命呜呼。”

  “等等,你说切开――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知道,这间殡仪馆有些用来处理尸体的工具……它们都消过毒了。当然,我明白这不太合适,我打算用攒下来的钱赔偿他们那些工具。”

  “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是也不是。我喜欢解剖动物,再把它们缝上。以前我经常逮些青蛙和老鼠,有时候幸运些,捡着野猫的尸体……”露琪尔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她看到帕帕拉恰在凝视自己时蹙了蹙眉,并且短暂地抿了下发白的嘴唇,“你觉得我疯了。”

  “不是――”帕帕拉恰的话短暂地中断了,她从没见过对方如此迟疑,“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

  “随你怎么说。”露琪尔感到有些丧失谈话兴致,“不过过了几天,狗死了。而他们有人看到我把狗放出来,所以认定是我的错。而不是相信我治好它了。”

  “我……”

  帕帕拉恰的话再度中断了。她听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对方所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呼气声,看到对方闭上眼睛,胸口缓慢起伏,那些若隐若现的花瓣形的胎记仿佛正在破土而出、并盛大地绽放。就在她以为对方就这么陷入沉睡时,帕帕拉恰睁开眼睛。太阳的位置移动了,来到对方眼睑的位置,如一片黄金缓慢地融化。

  “我也不相信。” 她说。

  她想反驳,却一时语塞。随后理解到对方正是这样的人。

  “甚至你自己都不清楚事实如何。”帕帕拉恰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轻――轻且短促,“大多时候真理不会为你站队,如果想说服别人,就去证明它。”

  “可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凭什么要向你证明这点?”

  帕帕拉恰失笑,仿佛正恭候着她的这句话。

  “那么,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帕帕拉恰提议,“如果你能证明你所说的属实,我就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任何愿望,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如何,不错的提议吧?”

  后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没能理解对方为何会在那时提出赌注,没有意识到那正是对方向身陷囹圄的自己抛来的橄榄枝,或一扇如她期望那般为她开启的窄门。她只是顺着意气答应下来,甚至没去考虑过自己失败的后果,因为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有十足的信心。

  “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如你所愿。只不过我不清楚这件事对你的……帕帕拉恰?”

  起初,她以为帕帕拉恰只是像刚才一样,陷入过于漫长的沉思――如果这场沉默不是来得如此迅速且不合时宜。对方与安睡无异的面容毫无痛苦之色,呼吸有如一打珍珠在平底盘中缓慢地滑动。她连呼了几声帕帕拉恰的名字,伸出手触碰对方,贴在对方脸颊上的指尖微微发颤。她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感官,摸到的那块皮肤仿佛能将她灼伤,但同时又如尸体那般冰凉。她像将手指伸向了烛光的外焰。

  她从不知道死亡可以以如此宁静的方式逼近,就如她从不知道有谁能像帕帕拉恰那样,可以踏着高跟鞋走得如此悄无声息。她曾目睹过的那些死亡和那些正在逐步走向死亡的进程,它们苦痛而鲜明,那些人带着对世界的恶意和仇恨在其爪牙下挣扎。而对眼前的这个人来说,死亡的威胁只像是蝴蝶亲吻了她。

  她将手离开对方的皮肤,迅速从棺材中跳出。于是她终于理解了先前为何觉得帕帕拉恰传来一股违和感——那双看人的眼睛,那些呼吸,那些停顿,那些她本以为是质疑她的神情。即便作为旁观者,她依然贯彻了帕帕拉恰曾提到过的人们对于死亡的侥幸。她来到接应台旁,拿起听筒拨打了急救号码。当她陈述殡仪馆的地址时,她的声音甚至没有发颤过。

  “真的――是真的,不是恶作剧。请你们快些过来。”

  露琪尔扣下电话,跌跌撞撞地回到帕帕拉恰的棺木旁。此时已接近黄昏,那正是与对方最相匹配的颜色。这时原本在附近游荡的少年们或许是听到了动静,向殡仪馆门前聚集过来。她扭头看向他们,双手捏着棺木边缘,舔了舔自己沾着风干鼻血的嘴唇。滚开。她发出不似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滚――开――

  她无暇追究之后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那时她的表现过于可怕――或者单纯因为他们厌烦了这种戏码,在救护车的悲鸣终于传入她耳中时,那些聚集的孩子们已经不见了。她为救护人员简洁地提供了帕帕拉恰的身份,然后将老夫妇的联络方式留给他们。除此以外,她再没什么可以再交待的了。急救人员安慰她年纪不大却能保持镇定、并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她漠然地点头,看着救护车驶离。

  在救护车即将远到看不见时,她忽然朝着帕帕拉恰远去的方向走了两步。不知是先前压力所致,还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她摔倒了。双膝着地,左边手掌擦着混凝土,右侧因为仍紧攥着对方送她的手帕而幸免于难。她让胳膊发力,试图站起来,却三番五次地失败。太阳沉沉地压向地平线。她本想尖叫,最终却只发出一声难以自控的低吟。

  晚些时候,夫妇俩给她打来电话,说她们接到了联络,打算直接从超市赶往医院,确认对方身边有人照应,并让她晚餐凑合吃些什么。她答应下来,用双手猛地拍打脸颊。她知道这将是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而她不得不去做些准备了。

  露琪尔回到家,用花盆下的备用钥匙开门,在阁楼兼储藏间兼自己的临时卧室中找出杰姆提起过的那台视若珍宝的小型摄像机,为它装好电池。之后从仓库中找出铲子、手套、手电、塑料布、麻袋等必需品,将水桶、抹布、拖布等善后用品也一同配备齐全。最后把事先从停尸房储藏间中取出的手术刀、止血钳、开颅锯和镊子等工具偷偷藏到仓库的角落里。她带着砍骨刀上了街,去完成最后一步准备工作。一切大功告成后,她再度回到家中,等待夫妇二人归来。

  夫妇二人是在十点左右回来的。据他们说帕帕拉恰已经脱离危险,并且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恢复意识。那边的人已经赶来她所在的医院,并和医生协商转院或出院的事宜。说完后,两人就建议露琪尔早点休息,她装作顺从地点头答应,并早早关灯、潜伏在房间里。等到房内没再有任何走动、开关灯或说话声后,她便立刻行动起来,如那一日一般溜出房间,前往她刚刚打探出的目的地。

  第二日闹钟响起时,露琪尔还没睡足三小时。但她没多浪费时间,洗漱打理完毕后便给帕帕拉恰昨日前往的医院去了电话,她报出名字,确认对方已经恢复意识并接受探视后,立刻向夫妇二人请了一天假――尽管昨天她也偷了懒――并说明去意。夫妇二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她,甚至询问她是否需要开车送她过去。但她今天执意要单独去见帕帕拉恰,不肯再给他们增添更多麻烦,于是他们便慷慨地分给她一些旅费和零用钱。她道过谢,带上摄像机和资料出发了。

  抵达医院并提及早上那通电话后,她被医护人员带往帕帕拉恰的病房。透过玻璃墙能看到帕帕拉恰正与一位青年交谈,看上去更像工作上的伙伴而非某种更亲密的关系。她莫名觉得松了口气。接着帕帕拉恰看到了她,隔着透明墙壁勾勾手指,并对青年做了个手势。于是青年离开房间,而她进入,擦肩而过时她感到自己被瞥了一眼,但她没去在意。

  她们终于得以再次独处,她短暂地环视了这被她不甚了解的仪器充斥的白色房间,这时帕帕拉恰对她说:“关于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露琪尔面无表情地瞪着对方――就连病号服穿在对方身上都显得像她接下来要去参加某场走秀似的――拒绝了一切嘘寒问暖或死别重聚的温馨氛围,带着她面对帕帕拉恰时惯有的唐突,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怕血吗?”

  “你指什么?”

  “一些B级片之类的东西。”她走到对方的病榻前,从背包中取出摄像机,“我不希望接下来给你看的东西导致你病情加重。”

  “它已经重得不能再重了,就和你不能让死人再死一次差不了多少。”帕帕拉恰爽快地笑道,“顺带一提,我爱B级片。”

  “再好不过。”

  她打开屏幕,摁下播放键,递给帕帕拉恰。画面从她走到野外、将死去的狗的尸体挖出的部分开始记录,狗的尸体被运回仓库,搬到她搭制的简易手术台上。画面中,她先给其受伤的腿部特写,展示自己前些天处理的伤口。缝合部分愈后良好,并未出现化脓等症状。“我不认为这会造成它的死亡”,她对着镜头说明,并开始检查狗的全身。她拨开狗右眼下沾着血的毛发,她对着那簇血迹沉思数秒,着手为狗的尸体实行开颅手术。画面中的她戴着手套和口罩,毫无波动或踌躇。一时间只剩下骨肉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最终她将镊子探入其中,从它的脑中取出一枚黏糊糊的钢珠,正和口袋弹弓使用的尺寸匹配。她把那枚钢珠夹在镜头前静止数秒,如展示她即将射出的银色子弹。画面最终停止在她将钢珠丢进备用容器的画面。

  帕帕拉恰耷拉着眼皮,久久凝视最后那个静止的画面,最终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让你做了不好的事,因为那时,我的本意只是想鼓励你。

  她望着对方雕塑般轮廓分明的侧脸,没有做声。

  “不过我很好奇,”帕帕拉恰让语调恢复原本的轻快,“你是怎么找到狗的尸体的?”

  “哦,我带着砍骨刀去敲戴维斯家的门,那个软蛋就什么都招了。包括他们拿弹弓杀死那条倒霉的老狗的事,不信你可以看看下一段录像。”

  “所以他招供了一切,可你还是去挖了尸体?”

  “就是这样。”露琪尔回答得不动声色,“我觉得还是该让你亲眼看看真相,以防你认为我投机取巧。”

  帕帕拉恰愣了愣,紧接着把摄像机往她手里一塞,低头捧腹大笑起来。或许是她的笑法太过夸张,门外待机的青年见状连忙冲进病房,帕帕拉恰边笑边摇摇食指,制止了那个人。青年只好一脸尴尬地退了出去。

  “你真是个奇迹,露琪尔。”

“现在,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帕帕拉恰将臀部朝枕头的方向挪了挪,使自己显得正襟危坐,“我洗耳恭听。”

  “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一下,网上说你年收入约为八百万美金,这属实吗?”

  “差不多。”帕帕拉恰调侃道,“所以如果你打算向我索要一台波音787,我在死前就不得不省吃俭用。当然,我原本就吃得很少,所以这方面能节省的开支――”

  “我知道了。”露琪尔不留情面地打断帕帕拉恰的废话。

  “那么?”

  好了――她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才是关键。

  “我的愿望就是――我希望你能够信任我。或者说,即使不信任也无所谓,但至少不要去完全否认我所提出的可能性。”露琪尔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没有再避开帕帕拉恰的目光,“因为接下来,我决定治好你的病。”

  帕帕拉恰因她的说辞敛起笑容。而她没等对方说些什么,就继续补充道:“但是,你需要对这份信任出示相应的证明――如果想说服别人,就去证明它,这是你不久前告诉我的。为此,我希望你能答应三件事。”

  “第一件。我需要你协助我进入医学院。我会以我最快的速度完成中学、本科包括Pre-Med,去获得申请医学院的资格。我想问题就在这里――当然,我可以去申请Md/Phd课程,但是对于我——我们来说,时间是格外宝贵的。”

  “从结论来说,”帕帕拉恰替她总结道,“你需要钱。”

  “没错,这就是刚刚我向你询问收入的理由。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这笔学费对于你来说并不像一般家庭那样,会造成过大的生活负担。我希望你能以个人名义将这笔钱借给我。我带来的资料中有关于所需数额的粗略计算。因为我只花了一晚上去陈列它,日后我还会补充更准确的数据。”

  “……继续。”

  “第二件事。我希望你能向我提供你的详细信息和此前的病例,并为我安排一处能随时与你进行接触的住处……即使是你家的壁柜或车库也无所谓。如果这个疾病如你所说,是世界罕见的例子,那么你不但是我的病人,也将是宝贵的样本。我需要掌握有关你的一切,才能试图去寻找突破口。”

  帕帕拉恰点点头,如教师那般翻了下手掌,示意她继续自己的陈述。

  “第三件事。”露琪尔停了下来。话语间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她嘴唇微微发颤,接着以不同于前两件事的、毫无底气的口吻说道,“我希望你能协助我说服我的父亲。”

  帕帕拉恰久久没有做出回应。只见对方靠回床头,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天花板的某个交叉点上。

  “当然,如果你觉得涉及金钱问题使你不快的话,那么只协助我完成后两件事也可以。关于学费,我会再想别的方法。虽说会耽搁一些时间,但我并不打算为这种问题……”

  她边说边低下头,并且已经不知道自己那条该死的舌头在说什么。她一边做那些她自认多余的补充,一边觉得刚刚踏入医院时的那副踌躇满志正被消耗殆尽,口吻从最开始的谈判逐渐放低为恳求。从做出这个决定起她便清楚,对于一个陌生人之间与玩笑无异的赌约,她的要求无疑是过火的——就如一位家长承诺如果孩子考得满分就将给他奖励,而孩子正一本正经地陈述家长毫无疑问该为自己买一辆法拉利的理由。但正因如此,她才准备了那番说辞。可她没有办法了——如果她无法抓住这根稻草,她将无处可去。

  但帕帕拉恰又该怎么看待这些?她会怎么想自己?也许她会被认定成一个厚颜无耻的小姑娘,一个疯子,或者更糟一些――对方会怀疑她是个满口胡言的诈骗犯。

  “露琪尔、露琪尔。”

  她话说到一半,感到对方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碰到自己的下颌,随即她的头被猛地向上挑起,目光与帕帕拉恰的相会。石膏般的手探出来,冰凉的拇指按在她的下巴上,力道大得不似一个几小时前才脱离生命危险的病人。

  “看着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就如我所说,如果你只是想走这条路,那么你还有能帮上更多人的选择。”

  于是她回望对方,看到的并非怒火或怀疑那般燃烧的情绪――帕帕拉恰只是近乎怜爱地注视她,如注视一个正在受难的信徒。皮肤传来的疼痛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雀跃,那是她们相互连结的证明。一道圣痕。

  她缓慢地点头。

  “就如你所说。若没有人站在你那边,”露琪尔说出她的祷告文,“那么我将为你而战。”

  那只手轻轻在她的下巴上摩挲,随即从她的皮肤上滑落下来。帕帕拉恰垂着手臂和头颅,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深深地凝视对方,嘴唇抿成苦涩的直线。

  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饥荒终结,洪水退去。最终降临的终究不是火焰与硫磺,而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应允。

  “我明白了。”

  垂死的圣像说道。


  之后露琪尔告别了那对老夫妇,将他们发给她的工资留下,只拿了一小部分作为旅费,并许诺日后还将报答她们的恩情。她两手空空回到熟悉的地狱里,直到一年后,她如先前保证的那样,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如同牵着维吉尔的手――孑然一身来到了纽约街头。

  她拖着箱子,前往帕帕拉恰留给她的地址。她感到第一次学会了自如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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