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景》

          “我们最正常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挪威的森林》

        01.我来到这里已经度过将近7天零4个小时,窗外的月亮散发出寒冷的光,咧着嚣张的嘴角,狰狞地盯着我。身边的由子呼吸声实在过于粗糙,像是泄了气的轮胎持续不断地发出响声。一切事物在黑暗中如此模糊却又异常清晰。

        相较于白昼,夜晚里,院子水龙头落下的水滴声,树叶摩擦枝干的淅淅索索,屋内蟑螂扫过桌面留下的动静,以及我头颅内电流穿过的长鸣;都在耳边无限放大。13岁生日那天后,凌晨四点头脑无比清醒已是常态。

        这里和外面长得差不多,不算大的范围沿着边缘慢走,十五分钟足以绕上一圈。三排粉成白灰墙皮,盖着酱红瓦片的建筑像梳子齿一样整齐地排列组合着。其中一栋是我们的食堂,里面的鸡蛋汤味道确实不错,其他没有褒贬。

      另外两栋是我们住宿的地方,当然男女得分开,不过听由子说,这里不久将要增设一栋,毕竟入大于出。果然在她告诉我的3个星期后,复制得一摸一样的建筑拔地而起。

      除此之外,远离这三栋,不,准确来说是四栋建筑,靠近种满血色般艳丽的玫瑰的花园,有一栋披着青黑色外衣孤零零的房子,类似于哥特式,有着锋利的屋顶,半弧形琉璃窗,乍看上去,仿佛来到了欧洲中世纪教堂门口,与那四栋红白鲜艳的建筑格格不入。

      听说是因为院长特别痴迷欧洲宗教文化,崇尚它所带来的神秘,哀婉和崇高的强烈情感。可他偏偏又是个信仰佛教的人,手里常常挂着一串十八颗的念珠,像是拨算盘似的,用几根发黑发黄的手指扣动着它们,真是奇怪。

        除了这些建筑高大醒目,其他地方也十分常见,院子里有一口大井,黑暗无底的洞口,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只眼睛,用幽怨的眼眸倒映着每个看向它的人,那只眼睛时常在夜深人静,乌鸦在枝头停歇的时候,默默地流淌着泪水。虽然已经拥有极其方便的水龙头,但人们总是愿意来到它的身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它,像是被一种难以言表的魔力所吸引。

      这里的人很多。眼神呆滞的男人,永远勾着嘴角盯着你的妇女,行动不便的老人,喜欢半夜散步的小孩,也有和我一样年纪大的男生女生……和我住在一个屋子里的,除了由子,还有小井。和别人相比,和她们相处,更为轻松。

      由子是一个比我矮半个头的女孩子,短短的头发垂直落下,黑色钻石般的眼睛又大又漂亮,只不过时常失去光泽罢了。她最喜欢在晚上睡前和我分享,前几天半夜她所见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明明每次她都睡得很好,听起来还是有些恐怖。

      不同于由子活泼开朗的性格,小井,乌黑的头发从不捆绑,任由它披散在后背上,比常人白三度的肤色,简直像石灰一样不自然;幸好小巧的嘴唇还有些红润,像一颗刚刚成熟的水蜜桃,却总是一个人沉默地蹲在角落盯着地上某个点,含含糊糊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但一到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却是异常地很快熟睡,并且十分安稳,半夜从未清醒过。



        02.一个星期足以让我了解这里的生活,早上你可以睡到自然醒,也可以在七点半被广播准时传来的音乐声唤起。不过,这里的人们大多起得比我想象还要早,通常六点左右,锻炼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集聚一起,有发呆的,四处张望的,有聊天的,当然更多是锻炼的。

      据我观察,每个人都会拿着装着白色颗粒的盒子,来到餐厅,就着拳头大的馒头和发烫的白粥,吞下去。每个人的白色颗粒都有所差异,有圆形的,三角形的,甚至还有方形的。由子每餐需要吞下14颗,小井则只需6颗。

      幸运的是,我只需咽下极少的3粒,但却比感冒药苦上个10倍,真是煎熬。吃完早餐,便是自由活动,但围墙之内的活动是极有限的。偶尔会有几只三色猫,在院子的草地上打着滚,伸出爪子,在空中捕捉着不存在的蝴蝶。滑稽的样子,惹得人们发笑,似乎无聊感也减少一些。

      从家来到这里需要开车4个小时,除了偶尔靠近又快速逃去的汽车发出的引擎轰轰声,平时我几乎听不到任何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倒也是难得的清净。

      这里的生活虽然平淡,但所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比如贴着淡蓝色墙纸,摆放着红色桌椅的几间读书室,上面摆着大多是医学专业的书籍,我们一般也不怎么进去。

      锻炼场地上安放着小型乒乓桌和篮球架,一些有精力的男生比较喜欢聚集在此。除此之外,靠近着远离我们住宿和食堂的黑色尖顶建筑,还有种满血色玫瑰的花园,经常引来烦心的蜜蜂,由子说她经常看见从头到脚身穿黑色雨衣的人,拿着装满血水的壶浇灌着玫瑰。

      至于那栋建筑,听她说,时不时会有人被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领进去,然后平安无事地出来。她说有一次半夜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领着一个小男生走向那栋房子,再也没出来过。当然,我是不肯相信的。后来我才知道,人们进出那栋房子只是去和穿白大褂的聊聊天,汇报近来状态,再无奇异之处。


        03.一早,天还是箐烟色,本来就未睡着的我,被耳边慢慢放大的引擎声吵得更加清醒,等着它又慢慢消失,停止。随即一阵淅淅索索的谈话声在楼下响起。我微微抬起头,由子和小井仍在熟睡。

        我脱下白色睡衣,赤裸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迅速套上紫青色花边连衣裙,简单洗漱后,便下了楼。果然,楼下一群人正聚集着,语重心长地谈些什么,远处雪白锃亮的高级轿车停放在铁门外,车灯发出刺眼的白光,瞪着地面。

      我无聊地靠在白色墙壁上,观察着那群陌生人,和新来的男生。一头黑褐色的短发耷拉在圆滚滚的脑袋上,较长的刘海遮住眼睛,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里面的纯净;他穿着白色长袖和黑色运动裤,手腕上有几道不仔细看就会忽略的嫩红色疤痕,看来是不久前才出现的。

      或许是感受到我炽热目光的观察,他转过头,用那双被头发遮住的双眼盯着我,一动不动,似乎想要透过我的眼睛挖掘些什么。久久地被盯出了冷汗,我撇过视线,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看,再偷偷瞄向他,发现他依然不眨眼地盯着我,又像是盯着我身边的某一处。

      觉得无聊了,我撇撇嘴,又重新爬上了楼,去取忘记拿的白色颗粒。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远离一切会呼吸的生物,不过每次看到我时,他都会愣愣的盯着许久。

      星期五的下午,天空的云朵像是被污黑的墨水染了色,无形的力量低沉下来,压缩着空气;闷热污浊的空气被人吐出,吸进,吐出,混杂一起。院子地面的草参差不齐,张牙舞爪搔动着两只落魄失了魂的三色猫。晾在绳子上的被单已经不再滴水,但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子阴湿的藕臭味。

      很快,雨水从头顶竖直落下,无数银白色长线垂直下降,砸在地面,使松动的泥土混着污水迸溅出来,泼染在人们的裤腿上。老老少少慌乱的蹿进屋子,收拾挂在外面的床单衣服,拖动着矮板凳,急忙地逃进屋子;当然也有人在雨中兴奋地脱掉内衣,赤裸着身子扭动着,大笑着,不过很快就被穿着白褂子的女人领走。

        而他,感受到雨水的触摸后,并没有脱衣服跳舞,只是慢慢地抬起头强迫着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努力看着头顶的乌云。额前的发也早已被打湿。

      我躲在屋檐下,看着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固定姿势,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除了我们俩,别无旁人,奇怪的是并没有白衣服女人带他进屋子。可能是看得无聊了,他终于垂下头来,看看四周后,向我直直走来。

      我站在原地,不是害怕,更多是好奇,迈不开步子,等待他的靠近。他浑身湿透,衣服紧贴着身体,显得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弱;一根根骨头隔着几近成为黑色的灰色上衣,描摹自己的形状。

    他来到我的面前,两人距离仅隔三十厘米,由于刘海被全部打湿,额头,眉毛,眼睛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那双眼睛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湖水,寒冷澄澈,却看不到底。“你的眼睛很好看。”那天,我们的交流仅此而已。不过,渐渐地,他开始远远地在身后跟着我,无论是去食堂,还是去他是进不了的住宿。有时我会故意放慢脚步,用余光观察他是否跟上来……


      04.{今天是我13岁生日,爸爸妈妈还在加班,他们让我放学后先回家,但我并不难过,一让我放学后先回家,但我并不难过,一想到他们将会准备些什么,我就很开心。背着书包和同学告别后,独自走在小巷里,邻居家的小猫攀上围墙,高高地耸起脊梁,喉咙里有痰一般,发着呼哧的声音。远处的狗吠也通过喇叭形状的巷子传到我耳边;可能是到了晚饭时间,天有些黑,家家户户已经关上大门,点亮屋子的亮灯,鸡汤味,花椒香,烧茄子味…..混在一起,飘到我的鼻子里,肚子无法控制地咕咕叫, 远方胶鞋踏在石板路上厚重压抑的声音慢慢向我靠近,伴随着幽长的口哨声越来越清晰……}

      窗外的树叶发出幽灵般哭声,不知哪里来的几只野猫,在院子里发情般缠绵地叫着。我坐起身子,看看贴在墙壁上机械转动的时钟,果然,凌晨四点。月亮依然明亮地挂在树头,发出凄冷的白光……

      毫无睡意的我,百般无聊,穿着睡衣,下了楼梯,从未上锁的小门钻了出去。穿着拖鞋走在院子里,势头正旺的野草沾些凉透的露水扫过我的脚踝,有些发痒。黑夜里的院子万物模糊,但借着月光能看清大致轮廓。

      靠近那口井不远处的石凳上,正坐着个人,仔细看去,原来是他。我来到石凳另一端空白的地方坐下,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感受到石凳传来的阵阵凉意。

        “醒得这么早?”他转过头来,用那双仿佛沾染了雾气的眼睛凝视着我,这是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以说是睡不着吧。”我的视线从他的眼睛,下移到领口,最后落到了暴露在外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手,用指腹触碰上去。

      黑暗里,失去光线的眷顾,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他胳膊上的疤痕像无数条恶心丑陋的毛毛虫,嵌入皮肤。原本应该光滑的皮肤被一道道粗糙布满。

      “很痛吧?这些。”我抬头再次看向那双倒映着月亮残影的眼眸,“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很精彩的故事,只不过每一个故事都多多少少带有些悲剧意味”,“你呢?肯和我分享你的故事吗?”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那低沉的声音平平诉说着“他们说不认识我了,哭着嚷着要杀死’我’。他们怪罪着,怨恨着。可‘我’是组成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们口里默念圣经,看着我像一条疯狗抽搐着,狂叫着,却从不知道,是他们造就了现在的我……”

      像是听最普通不过的故事一般,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可笑的是,人们总是第一反应将错误怪罪到对方身上,亲自伸手将对方推进深渊……”,“但是,自己不应该以伤害自己来惩罚别人,这是愚蠢且没有意义的。”

      我将手覆在他的胳膊上,用手心感受每道疤痕背后的故事,“因为当你疼痛时,别人却一无所知。”我们并未聊到天亮,在黑暗快要撤去时,各自返回屋子,不再回头……


      05.在这里已经待了4个月,清晨里的草地也开始结了薄薄白霜,果然他们说要接我回家是骗人的。除了每夜睡得时间越来越少,幻听,幻觉频繁出现,有些烦心之外。这里的生活倒也难得的安稳舒适。

      几个月来,突然死去的人倒是不少,说是病死,但我感觉多半是自杀。出去的人也是有的,锅碗瓢盆,衣服毯子也被丢在屋子里,不被带走。他跟在我身后,算起来也将近有三个月,不过这期间交流还是极少。

      再次和他讲话是在病床上。进入病房原因很简单,因为好奇,一下子吞了几十颗安眠药。听由子说,她早上起来看我一动不动,怕是睡死了,便叫来白褂子女人,把我送到急救室。那天天气很好,就像是我13岁生日那天一样,蔚蓝色的天空辽阔深远,几缕白色的云丝飘在空中,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更加柔软。

      我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四周的一切都是刺眼的白色,他来到病床前,开口“不是说,伤害自己是愚蠢的吗?”他的眼神有些悲伤,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我还没和你分享我的故事呢。

      13岁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是最幸福的。爸爸妈妈都无比疼爱着我,邻居都称赞我聪明,漂亮。但是,有时候啊,人生就是不会如你所愿。

    13生日那天,我是在巷子里被爸爸妈妈发现的,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但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恶臭味,记得他那双嵌满污垢的脏手,撕开我的裙子,记得他骑在我身上将那肥肿发出屎尿味的东西塞进我的身体,机械地进出着,撕扯着。

    记得我沾满血液的裙子被撕烂在一旁,记得父母来到巷子里像是看到疯子一样失望,嫌弃的眼神,记得他们在给我换上干净白裙子后,用恶心的眼神打量我的身体,对我彻底绝望后发出的冷笑,我无法忘记他们凌晨四点在另一个房间砸着椅子,说着‘丢脸’,‘去死’之类的话语,也忘不了他们将我送到这里,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

    “你知道吗?以前我一直以为死亡离人们很遥远,但其实生和死原本就是不能分开的话题,死亡就像是黑夜,它会慢慢吞噬亮光,只不过当黑暗来临后,便不会迎来白昼罢了。”

    “说实话,自从来到这里我还是挺开心的,遇到了由子,小井,还有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不同的故事,这里的每个人在我看来都是最正常不过了。会开心,会难过,和外面的人相比,只是生病罢了。本身就不该被排斥,被嫌弃,有时我真羡慕有些人一直被等待着,等待着以新面貌,再次见面……”

      我费力地支起身子,喝了口水,看向他。他的眼睛却异常地有些湿润,我用指尖覆在他的手臂上,隔着布料,摸索那一条条新旧不一的伤疤,说到“所以,如果外面还有人在等待着你,那么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听白大褂们的话,按时吃药,不要伤害自己……”不自觉地,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渗出划过脸颊,我笑着张开双臂圈住他瘦弱的腰,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衣服。

      当天病房里的夜晚格外安静,我听不到虫子的鸣叫,树叶的喧哗,凌晨四点不再清醒,也感受不到阳光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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