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带白月光出国那天,我确诊了癌症晚期。
>他秘书在电话里说:“太太,顾总让您签完遗体捐献书再死。”
>我笑着跳了海,留下染血的遗书和一只拖鞋。
>后来顾衍疯了,掘开所有无名墓。
>直到他在太平间抓住我的手:“这具尸体我要了!”
>可我的新男友举着枪冷笑:“顾总,我女朋友的坟你也敢挖?”
冰冷,无处不在的冰冷。
那冷意并非只来自空调过足的医院走廊,更从骨髓深处渗出,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寸正在缓慢腐朽的躯体。我靠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历本粗糙的边缘,将那印着“沈妙”名字的纸张边缘捻得起了毛。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残酷意味。
“沈妙女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门出来,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我几乎是弹起来的,膝盖有些发软,僵硬地跟着他走进诊室。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偶尔的脚步声和低语,诊室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结果出来了。”医生将几张薄薄的报告纸推到我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落在一个被红笔醒目圈出的数值上。他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近乎残忍,“晚期。扩散范围比较大。”
世界有那么几秒钟,彻底失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进来一道惨白的光带,落在桌面上,正好照亮报告单上那几个狰狞的英文字母组合。它们像一群冰冷的、嘲笑的小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的视网膜。
晚期。
这两个字像两柄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心脏最深处。闷响过后,是一片荒芜的空洞。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冰冷的海水灌满了肺腑。
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积极治疗…生存期…生活质量…”这些词句零碎地飘过耳边,却无法在脑海里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形状。我唯一捕捉到的,是他递过来一张折叠的宣传单,上面印着“生命延续,大爱无疆——遗体与器官捐献倡议书”的字样,色彩鲜艳得有些刺眼。
“沈妙女士?”医生又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神,喉咙干涩得发紧,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的音节。
“您…需要通知家人吗?”他试探着问,目光落在我放在桌边的手机上。
家人?
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包裹心脏的那层麻木。我扯了扯嘴角,一个僵硬得如同面具的笑容浮现出来。家人?我的家人,此刻大概正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头等舱柔和的灯光下,殷勤地替他的白月光苏晴拢好滑落的薄毯。
顾衍。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指尖不受控制地划开了手机屏幕。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倒是新闻推送的界面,一张抓拍的照片赫然闯入眼帘:VIP通道入口,顾衍微微侧身,一手拖着登机箱,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护在苏晴纤细的腰后。苏晴仰着脸对他笑,明媚得如同初夏的阳光。照片配着刺目的标题:“顾氏总裁携青梅竹马苏晴小姐飞赴巴黎,疑似旧情复燃,好事将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尖锐的、空洞的疼。原来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连疼痛都可以变得如此麻木。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点开那条新闻,只是任由屏幕的光映在眼底,一片冰凉。
就在这冰封的死寂里,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张秘。
顾衍的首席秘书,张衡。一个永远冷静、高效,只传达老板意志的机器。
我划开接听,将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太太。”张衡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清晰、平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公式化得像在宣读一份会议纪要,“顾总让我转达您两件事。”
他的停顿极其短暂,却像一把钝刀,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磨了磨。
“第一,您之前提过的离婚协议,顾总已经签好字。文件在您书房书桌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
“第二,”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稳地继续,“关于您之前提过的身后事安排,顾总的意思是,请您务必签好那份遗体捐献同意书。他说…这是您能为社会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最后一点贡献?
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手机硬壳捏碎。眼前一片模糊,那张色彩鲜艳的遗体捐献宣传单在视线里扭曲、变形,幻化成顾衍那张永远冷静自持、居高临下的脸。
他记得。他记得我某次闲聊时半开玩笑提过,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把能用的都捐了吧,省得麻烦。原来在他眼里,我沈妙存在的全部价值,从生到死,都只是“贡献”二字可以衡量的。活着时贡献给他一段体面的婚姻,死了,还要贡献出这副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躯壳。
最后一点贡献。
原来我在他顾衍的人生里,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用完了就该被妥善处理掉的物件。连死,都要符合他的安排,发挥最大的剩余价值。
冰冷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更灼热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从五脏六腑里烧起来,烧掉了最后一丝软弱,烧掉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沙哑,“替我谢谢顾总…周到安排。”
没等张衡再说什么,我直接切断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曾经盛满了对顾衍卑微爱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枯井般的死寂,和深处那簇疯狂跳动的、幽暗的火苗。
成全他?如他所愿?
不。
顾衍,你想得美。
我沈妙就算要死,也绝不死在你划定的棋盘上!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比刚才的绝望更彻底,也更决绝。我拿起桌上那张遗体捐献宣传单,慢条斯理地,一下,又一下,将它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然后,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传来林薇刻意压低却难掩焦躁的声音:“祖宗!你那边怎么样?医生怎么说?顾衍那个王八蛋……”
“薇薇,”我打断她,声音异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计划提前。就今天。”
电话那头猛地一窒,随即是倒抽冷气的声音:“你…你决定了?不再等等?顾衍他刚走,万一……”
“没有万一。”我看着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风暴,“他走了,正好。帮我最后确认一遍海边那个点位的监控,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处理干净。还有,帮我弄点‘材料’过来……”
我清晰地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医学术语。林薇在那边沉默了几秒,最终,只传来一个沉重却无比坚定的字:“好。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桌上那份宣告死亡的报告一眼,径直走出了诊室。脚步甚至比来时更稳。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我却仿佛闻到了自由的气息,混合着海风特有的、咸腥而辽阔的味道。
深夜。北岸废弃的货运码头。
风像疯了一样,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是湿滑、布满苔藓和铁锈的废弃水泥墩,再往前一步,就是翻涌着墨色波涛的大海。海浪愤怒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巨兽饥饿的咆哮。
雨水早已将我浑身浇透,单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病态的清明。我站在边缘,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激动。
“妙妙!”林薇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恐慌。她举着一把被风吹得变了形的大黑伞,踉跄着试图靠近我,“别做傻事!我们再想想办法!顾衍他…他总会……”
“薇薇!”我猛地回头,声音在狂风暴雨中异常清晰,“别过来!”
她硬生生刹住脚步,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绝望地看着我。
“记住我们的话!”我看着她,用力地、一字一句地喊,“我‘死’了!沈妙这个人,从今天起,彻底没了!照顾好你自己!走!快走!”
林薇死死咬着嘴唇,浑身都在发抖。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痛惜、担忧、决绝。然后,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风雨里,黑色的身影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好了。
该落幕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咸腥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我从湿透的病号服口袋里,摸出那封早已准备好的“遗书”。纸张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而脆弱,上面用红笔潦草写下的字迹被晕染开,像斑斑血迹,透着一股凄厉的绝望——那是林薇弄来的特殊颜料。
“顾衍,如你所愿,我去做最后一点贡献了。这身子,这命,都还给你,也捐给这冰冷的人间。但愿来生,永不相见。”
我把这封染血的“绝笔”仔细地塞进一只从医院带出来的、洗得发白的旧拖鞋里。然后,用力地,将这只孤零零的拖鞋,扔在了我脚下这片冰冷湿滑的水泥墩边缘。位置显眼,却又恰好不会被一个浪头轻易卷走。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灯火璀璨却从未真正容纳过我的城市,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向后一跃!
身体瞬间失重,冰冷刺骨的海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从四面八方刺穿皮肤,狠狠扎进骨髓!巨大的冲击力挤压着胸腔,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出。咸涩的海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带来窒息的痛苦和本能的恐慌。
黑暗。冰冷。沉重。无边无际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拖拽着我,沉向未知的深渊。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前的最后一秒,我死死攥紧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密封的胶囊——林薇弄来的“材料”,能短暂模拟生命体征消失、干扰仪器判断的强效药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了它,苦涩的液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顾衍,再见了。
沈妙,死了。
时间失去了具体的刻度。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浮沉,像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身体被包裹在一种奇异的失重感里,感知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彻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渗透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一种颠簸的晃动感传来,接着是某种硬物的触感抵在身侧。耳边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
“……捞上来的……还有气吗?”
“悬!这水温……”
“快!抬上去!试试!”
“啧,这姑娘……”
身体被七手八脚地搬动,粗粝的触感和生硬的碰撞带来细微的痛楚。有人用力按压我的胸腔,冰冷粗糙的手掌带着绝望的力道。咸涩的海水混杂着一种催吐的药剂味道涌上喉咙,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大量海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活了!有反应!”
“快!送医院!”
意识在剧烈的咳嗽和颠簸中,终于挣扎着撕开了一道缝隙。刺眼的白光猛地扎进眼帘,我本能地眯起眼,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穿着橙色救生衣的人影和冰冷的船舱顶棚。肺部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新鲜的空气终于重新灌了进来。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沉重的疲惫。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再次恢复清晰的意识,是在一个充斥着消毒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味道的房间里。简陋的单人床,发黄的墙壁,窗外是陌生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林薇红肿着眼睛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看到我睁眼,眼泪唰地又下来了。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她扑过来,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差一点…就差一点……”
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肺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林薇慌忙给我拍背,端来温水。
“都…按计划?”我哑着嗓子问,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共鸣痛。
林薇用力点头,眼神里还残留着后怕,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决然:“嗯!海边监控拍到的那段‘坠海’视频,角度完美,只拍到背影和那只拖鞋。你的‘遗书’也第一时间被发现了,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顾氏总裁夫人绝望跳海,疑因情伤’的新闻!”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恨意的快意,“顾衍的私人飞机刚落地巴黎不到三小时,就被这消息炸回去了。张衡的电话快把我的备用机打爆了,全是找你的。”
我闭上眼,想象着顾衍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可能出现的神情。是惊愕?是愤怒?还是…终于有那么一丝丝的……在意?心口传来一阵钝痛,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不重要了。沈妙已经死了。
“DNA样本?”我睁开眼,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林薇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成功后的狡黠和紧张:“放心!我哥在系统里,用之前准备好的‘意外身亡’的无名氏样本替换了。只要顾衍不亲自盯着做最顶级的复核,绝对查不出问题!你现在,在法律上,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尘埃落定。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我蜷缩在并不厚实的被子里,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林薇忧心忡忡地探了探我的额头,惊呼:“好烫!你在发烧!”
她手忙脚乱地翻出退烧药,又找来更多的被子把我裹紧。身体的温度在药物的作用下起起伏伏,意识也昏昏沉沉。在药物带来的昏睡间隙里,一些零碎的、关于顾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新婚那晚,他醉醺醺地回来,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眼神迷离,喃喃地叫着“晴晴”。我穿着精心挑选的红色旗袍,僵在原地,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苏晴回国那天,他破天荒早早回家,却只是坐在客厅,一遍遍擦拭着一个摔碎了又重新粘好的旧音乐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而我给他煮的醒酒汤,在厨房灶台上慢慢凉透,凝结出一层难看的油膜。
还有无数个深夜,我蜷缩在冰冷宽大的双人床一侧,听着隔壁书房隐约传来的、他用流利的法语与苏晴通话的温柔低语……
每一次卑微的靠近,换来的都是他礼貌而疏离的退避;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关心,得到的都是他公事公办的回应。三年婚姻,我像个闯入者,活在他和苏晴巨大而坚固的回忆阴影里,把自己卑微成了尘埃。
现在,我这粒尘埃,终于把自己彻底碾碎,扬了。
挺好。
南方的这座海岛小城,有着与那个冰冷都市截然不同的气息。空气里常年漂浮着咸湿的海风和热带水果成熟后的甜腻味道,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格外缓慢。
我租住在老城区一栋带小院的旧骑楼二楼。房东阿婆是个嗓门洪亮、心肠极热的本地人,见我孤身一人又“病弱”(林薇给我编了个体弱多病的背景),总是不声不响地把她院子里摘的芭乐或者煮好的糖水放在我门口的小板凳上。
身体在海岛温润的气候和粗糙却踏实的饮食中,缓慢地恢复着。肺部的炎症渐渐消退,只剩下偶尔变天时一丝细微的隐痛,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死亡演出。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那份被我锁在行李箱最底层、早已被海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癌症诊断书,像一枚定时炸弹,安静地蛰伏着。只是,当生命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甚至被宣告“死亡”之后,这阴影反而变得不那么狰狞了。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我在巷子口那家叫“渔光”的小书店找到了一份零工。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姓陈,以前是跑远洋的,后来伤了腿,就回来开了这间小店。店里除了书,还卖些他自己手磨的咖啡和简单的茶点。工作很简单,整理书籍,收银,偶尔给客人煮杯咖啡。
日子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水痕,平静得近乎透明。
直到那天下午。
台风刚过境不久,天空洗过一样澄澈透亮,残留的水汽在石板路上蒸腾出氤氲的热气。店里没什么客人,我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摞新到的旧书往书架顶层放。指尖刚碰到书脊,一只骨节分明、肤色是健康小麦色的大手从斜上方伸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接过了那摞沉甸甸的书。
“放这儿?”一个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逆着门口涌入的光线,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笼罩。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微微低着头看我,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窝微深,瞳仁是极纯粹的黑色,此刻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却莫名让人觉得看不透底。
“嗯…对,谢谢。”我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
“不客气。”他轻松地把书放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长期运动形成的协调感。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书架,又落回我脸上,自我介绍道:“周屿。刚搬到巷子尾那栋蓝房子。”
“沈…安。”我报出林薇帮我准备好的新名字,声音有些干涩。沈安,平安的安。一个简单到毫无特色的名字,如同我现在的人生,只求一点微不足道的安稳。
“沈安。”周屿念了一遍,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他随意地在店里转了转,拿起一本关于本地风物的旧书翻了翻,又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他付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指关节处有几道不太明显的旧疤痕。
接下来的日子,周屿成了“渔光”的常客。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打烊前。他总是坐在靠窗那个固定的位置,点一杯美式,然后安静地看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巷子里人来人往发呆。他话不多,但偶尔和我聊几句,话题也仅限于天气、书,或者阿婆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像一阵海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座小城缓慢的节奏里,也融入了我几乎静止的生活边缘。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感——外表是漫不经心的慵懒,眼神深处却藏着某种敏锐的审视;举止随和,但偶尔流露出的、对环境的瞬间判断和肢体语言里蕴含的无声力量感,又隐隐透着不寻常。
我告诫自己保持距离。沈妙已经死了,沈安不需要任何复杂的关系,尤其是来自一个明显不简单的陌生男人的。但海岛的生活太安静,太寂寞了。阿婆的善意是温暖的,陈老板的沉默是可靠的,而周屿那种不刻意、不探寻的陪伴,像一块温润的鹅卵石,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难以忽视的涟漪。
一次台风夜后,书店的旧电路出了问题,跳闸了。店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我摸索着去找工具箱,却不小心踢到了凳子,痛得倒抽冷气。
“别动。”黑暗中,周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精准地避开了障碍物,从我手里接过手电筒。“站这儿别动,告诉我电箱位置。”
他动作很快,在手电光束下检查线路、复位开关的动作熟练得惊人。当光明重新亮起时,他正蹲在电箱旁,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额角沾了一点灰尘。
“好了。保险丝老化了,明天让陈叔换一根。”他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把手电递还给我。眼神扫过我捂着脚踝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没事?”
“没事,碰了一下。”我摇头。
他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书:“走了,早点关门。”
看着他消失在巷子昏黄灯光下的背影,那一刻,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暖流,悄悄淌过冰冷的心湖。危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沈安这个身份,似乎正在被这个叫周屿的男人,一点点赋予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平静的海面下,往往暗流汹涌。我努力维持的、属于“沈安”的安宁假象,终究还是被来自遥远北方的风暴狠狠撕碎。
那天傍晚,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熔金。我刚锁好书店的玻璃门,转身就看到阿婆站在她的小院门口,手里拿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红彤彤的莲雾,冲我招手。
“安安啊!快来!”阿婆嗓门亮,穿透了半条巷子,“刚摘的,甜得很!你拿几个回去!”
我笑着应了一声,刚要走过去,口袋里的旧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常用的那部,是林薇留给我的、仅用于紧急联络的备用机。屏幕上跳动着林薇的名字,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喂?薇薇?”
“妙…安!听我说!”林薇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急促,带着浓重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恐慌,“顾衍…顾衍他疯了!彻底疯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靠在了书店冰冷的玻璃门上。夕阳的暖意似乎瞬间被抽离。
“他…他根本不相信你死了!他不信DNA报告!他掘开了所有能找到的、时间地点吻合的无名女尸的坟!所有!”林薇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变调,“前两天…前两天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线索,带人强行闯进西郊一家殡仪馆的太平间!他…他像疯狗一样,一具一具地掀开那些盖着白布的遗体!保安拦都拦不住!”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冰冷的停尸间,惨白的灯光,顾衍猩红着双眼,带着一身暴戾的寒气,粗暴地掀开一具具无辜死者的遮面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然后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然后…然后他停在一具刚送来的、因为车祸面目全非的女尸前…”林薇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他死死盯着那只露出来的、还算完整的手腕看了几秒…然后…然后他像恶鬼一样扑上去,死死抓住那只冰冷的手腕不放!对着旁边吓傻的工作人员吼……”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模仿着那种极端疯狂和偏执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
“‘这具尸体!我要了!立刻!马上给我!’”
“这具尸体!我要了!”
轰——!
林薇模仿的那句疯狂嘶吼,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太平间冰冷的空气、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白布下僵硬的肢体……还有顾衍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毁灭一切火焰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干呕起来。夕阳熔金的暖意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恐惧,顺着脊椎疯狂地往上爬。
“安安?安安你怎么了?”电话那头林薇焦急地呼喊。
我扶着冰冷的玻璃门,大口喘息,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他…他带走那具尸体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有!哪能让他带走!”林薇语速飞快,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殡仪馆报了警!闹得很大!他顾衍再只手遮天,光天化日强抢尸体也是骇人听闻!警察把他带走了!听说顾氏集团的律师团都快疯了,紧急公关,网上消息压下去不少,但圈子里都传遍了!都说他…他彻底疯了,为了个死去的女人魔怔了!”
为了个死去的女人魔怔了?
呵。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嘲讽猛地冲上喉咙。三年婚姻,他视我如无物。如今我“死”了,倒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朱砂痣?这迟来的、扭曲的、建立在掘坟盗尸上的“深情”,简直是对我沈妙,不,是对沈安最大的讽刺和侮辱!
“他现在人呢?”我咬着牙问,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还在局子里!据说态度极其强硬恶劣,拒绝任何调解,咬死了那尸体有问题!不过证据不足,加上顾家的施压,估计很快就会被保释出来…”林薇的声音充满忧虑,“妙妙,你千万小心!他掘不到你的‘尸体’,绝不会罢休!他那个人…偏执起来有多可怕你是知道的!我怕他…会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巷子口,投向那片宁静的海。夕阳沉入海平线,暮色四合,海天相接处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墨蓝。像一只巨大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我知道了,薇薇。”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你自己也小心,别再联系我这个号,用老办法。顾衍…他掘不到我的。”
挂断电话,我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巷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阿婆还在院门口张望,手里的小竹篮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安安?怎么啦?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又不舒服?”阿婆担忧地走过来。
“没事,阿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她递来的莲雾,冰凉的果皮贴在滚烫的掌心,“刚才…接了个电话,家里有点事。”
“哎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婆絮叨着,“天塌下来也要吃饭的呀!快回去煮点热汤喝!你这孩子,就是太瘦了…”
告别了阿婆,我抱着那几颗沉甸甸、红得刺眼的莲雾,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自己那栋旧骑楼。狭窄的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打开门,熟悉的小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对面楼零星的光透进来。
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莲骨碌碌滚落一地。
黑暗中,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顾衍掘坟的画面,他抓住那只冰冷手腕时疯狂的眼神,一遍遍在眼前闪回。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灭顶的愤怒和荒谬感。
他凭什么?
凭什么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我弃如敝履,在我“死”后却要掘地三尺,连一具“尸体”都不放过?他把我当什么?一件必须由他亲自确认销毁的私有财产吗?
这迟来的、扭曲的、建立在践踏死者尊严之上的执念,简直令人作呕!
我蜷缩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沈妙,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用尽卑微去爱的男人。你的死,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需要他亲自验证的闹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停在了我门口。接着,是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笃。笃。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是谁?顾衍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旁边矮柜上放着的一把沉重的黄铜镇纸——那是陈老板店里淘汰下来的旧物。
门外的人没有继续敲,也没有离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沈安?你在里面吗?灯没亮。”
是周屿。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我松开紧握镇纸的手指,掌心一片湿冷的汗。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沈安?”周屿的声音又响起,低沉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听到巷口阿婆说你脸色不好先回来了。没事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没事。周先生,我…有点累,先休息了。”
门外沉默了几秒。
“好。”周屿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需要帮忙的话,我在隔壁。”
脚步声响起,是下楼的动静,渐渐远去。
我瘫软在地板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几乎要将我吞噬。顾衍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随时可能将我,连同我现在小心翼翼维持的一切,彻底卷入深渊。
周屿…他刚才,是真的只是路过关心?还是…
一个更深的、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这个身份成谜、行踪不定、偏偏又恰到好处出现在我身边的男人…真的只是巧合吗?
顾衍掘尸的风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更深、更远。
林薇虽然切断了常规联系,但通过我们约定的隐秘渠道,断断续续的消息还是如同冰冷的碎片,不断传递过来,拼凑出那个北方都市正在上演的疯狂。
顾衍被保释了。代价巨大,顾氏股价应声暴跌,几个重要的合作项目因此搁浅,董事会内部暗流汹涌。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撼动那个男人分毫。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更加疯狂地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线索。
他派人沿着我“跳海”的北岸,一寸寸地搜索,雇佣专业的潜水队反复打捞。他重金悬赏,寻找任何可能见过我“生前最后时刻”的目击者,甚至开始排查那个时间段所有进出港口、可能“捡到”我的船只——包括那些不起眼的渔船。
林薇传递过来的最后一条加密信息,字里行间透着极致的寒意:“…他的搜索范围在向南扩散。重点关注近期接收过无名年轻女尸或身份不明重伤者的南方沿海城镇医院、殡仪馆…名单很长…妙,我感觉他在织一张大网…你那里,还安全吗?”
安全?
我捏着那张译出来的纸条,指尖冰凉。这座宁静的海岛小城,此刻在我眼中,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处处潜藏着致命的漩涡。
“渔光”书店里,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陈老板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偶尔有陌生的、操着外地口音的人进来,并不看书,只是目光在店里随意扫视,最后落在我身上时,会停留片刻。那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带着探究的打量,让我如芒在背。
周屿的出现频率似乎也高了些。他依旧坐在老位置,看他的书,喝他的美式。但好几次,当那些陌生的目光扫过我时,我能感觉到周屿的视线也淡淡地飘了过去,停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