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车站的聚会》是《白日焰火》导演刁亦男的 2019 新作。故事改编自真实新闻,讲一名因杀人被通缉的男子周泽农(胡歌饰),想把高额赏金留给妻子,但这个「故意被抓到」并非想像中容易。小镇各路人马、就连原本帮派里的兄弟都来追猎他。一名女子刘爱爱(桂纶镁饰)自告奋勇帮忙,但没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南方车站的聚会》乍看是花俏而风格化的,精心设计的镜头,雕琢却又大气的构图,连寻常的桥段都极有戏、极有创意。饱满的能量,摇曳的霓虹,野性又诗意的一场又一场夜戏,就算看得出里头有玩过头的成分,还是服气的,愿意被这么样的淋漓,给点亮、给激发。
但我喜欢的,远远不只是这样。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英文片名「Wild Goose Lake」,即故事中的野鹅塘。小镇傍着水塘,生活、世界,就在这个边上。这个地理设定很大地决定了整部电影。
我们曾看过这样的脱逃路线吗?几乎是在原地不停打转。不只因为周泽农本意是要被抓,更因为这个小镇是个像是囊底路、死巷的结构,小镇的边尽是无法知晓深浅的水塘,你无法再往前,而退后一步则是要冲上来抢悬赏的群魔乱舞。电影中的「逃」,是在有限的路上反复来回地走,是一直绕着圈子。而这个奇怪的轨迹,起先是基于情节设定,慢慢渲染,终于成为一个隐喻──那是周泽农的命运,是刘爱爱的命运,甚至也是无头苍蝇般整夜乱窜的道上兄弟、是小镇里迷茫晃荡着──就要在这小小幽闭的囊底过完一生──的人们,的命运。
《南方车站的聚会》里有一个像是爱情故事的东西,周泽农和刘爱爱在这个际遇里,被绑在一起,那么亲密,那么近,以致于身体自动感应地找到了类似恋爱的距离。但那是爱吗?不,那是爱的错觉,甚至幻觉。
耐人寻味的是,这件事在那个时空,恰恰是最不需要、亦不应该,去厘清的。因为重要的不是爱是什么、到底爱或不爱,而是,事实上我们就是只能靠着所谓的爱,点一盏灯,指一条路,这么多走几步,也就是苟且活着。无论为了什么,无论还有多久。
就算是幻觉也好……,不,其实是,正因为心底清明地知道与爱无涉,却又必须有这个爱,我们有意识地催生那个幻觉。
《南方车站的聚会》展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和寂寞,而两者原是无关的事情。孤独是一个人的终究只能自己一个人,寂寞是人的无论如何就是想要有伴,前者指涉了后者的徒劳甚至荒谬,可却是后者,深刻地确认了前者之作为唯一真理。而这样的确认,提示了一幅全然绝望而渺小的意象。
电影里煞有介事地说着故事:认真逃亡、筹划策略、谈论条件与细节、此起彼落的这个那个事件、很多的人、很多的心事、很多的内幕……,这些像是要把电影给填满,但电影却呈现了一种,丢再多东西进去也空荡荡的静谧。那个夜晚,那个野鹅塘,像黑洞,它从人世间要汲取的并非任何故事的任何情节,而只是,要从中萃取人身上那个近乎神秘的坚定和脆弱。
……爱情在极端的时刻降临了,竟无人能蒙受,因为他们已深陷各自那个已然开启、也将那么样顽强走完的命运。他们能做的只是,偷一些不存在的时刻,顺势漂进或真或假的放纵。亲吻、抚摸与性,那么真实,却是从最起头就是虚空的,也将以虚空结束。他们或许会是彼此这一辈子最美好的事。但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刁亦男的前作《白日焰火》是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在那部电影里,桂纶镁饰演的洗衣工吴志贞是《南》中的周泽农,而廖凡饰演的警察张自立,则是这次的刘爱爱。《白》讲的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杀人犯,和一个警察,警察追着洗衣工,追着,就靠近了,越来越近,他们给了对方像慰借那样的东西,他们在一起时,朝全世界切割开来,共享着微妙又甜蜜的时刻。像个爱情故事。但并不是。
吴志贞有她背负的东西,或许是为她受苦的情人(可对比《南》中周泽农挂念着要照顾的妻)、或许是自身的罪、又或许不过是关于陷入此一注定的放弃和了然。张自立也有他的背负,或许是失败的婚姻,或许对于破案的执着、又或许终究是生命的瓶颈。人生的终极难题,无法由对方来解,但那个生存边缘的气氛是如此暖、如此诱人,那么,就一起走一段吧。在路上时,也真诚地全部给了对方。
但只是,以为有了开口、以为真可以从命运逃走,到底是个妄想。总是要回到轨道上、要回去当原本的自己的。《白》与《南》的主人翁们全回去了。而只是,现在的他们,在死亡与无尽的荒凉中,却多了点什么,即是一段记忆。一段值得一切的闪亮的记忆。像黑夜里的霓虹,像比灿灿白日更耀眼的疯了一样的烟火。
对我来说,这亦隐喻了关于《白日焰火》和《南方车站的聚会》的观影经验。历经两小时折腾,但那里其实「虚晃一招」,以为会发生的事,以为要讲的事,什么也没有。可当我从那里穿过,手上空空的,却拥有了一段闪亮的记忆。
令我着迷的,正是这种生命必然的徒劳,及其荒谬又悲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