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水车︱红河川“古树名木”散记

到彭阳县红河镇工作,竟已满满四个月了。多次在友联村与常沟村之间的公路上往返,车轮匆匆,碾过晨昏,总有两处绿影在眼角余光里一晃而过——一处是友联村口那几蓬垂垂的老柳,一处是常沟村头那几团郁郁的核桃树。知道它们年岁大,心里存着一份敬,却也像对许多熟知而未深交的人,那份敬是悬着的、飘着的,总想着“改日定要好好看看”。这“改日”便一日日拖沓下来,直到岁末的寒意浓了,手头的工作暂告段落,心里那点飘忽的念头,才忽然沉甸甸地落到了实处。

选了个晴好的下午,冬日的太阳像个温暾的铜盆,光倒还慷慨,把天空洗得一片明净的湛蓝。约了位也爱静观的朋友,从单位驱车出去。路是熟路,心境却陌生,像一个去赴迟来约会的客人。

先到了友联村。那三棵旱柳,就在一户关姓人家的门前空场上站着。这一看,心里却先“咯噔”了一下。它们和我车窗里掠见的模样,已然不同了。周遭新起了齐腰的白绿相间的铁质围栏,栅栏尖利,在阳光下泛着不容亲近的冷光。树枝显然被精心修剪过,去了些旁逸斜出的野气,显出些规整的、被照料过的姿态。最触目的是,其中最为虬曲苍劲的一棵,主干分叉处,竟被数根银灰色的钢架稳稳地支撑着,像一位巨人被戴上了金属的颈托与拐杖。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有些刺鼻的气味——原是树干下部,被均匀地刷上了一层米白色的保护漆,漆尚未干透,在暖阳下微微反着光。这老树,仿佛一位突然被隆重保护起来的耄耋长者,穿上了不合身的新外套,虽被周到地扶住了,却总让人觉得那周到的背后,透着股生硬的隔膜。

我们举着手机,从各个角度拍它。背景是那片无垠的、清澈的蓝,蓝得有些不真实;暖阳给它刷上一层金边;就在身边,银昆高速公路的巨大桥体,如同一条灰色的钢铁巨龙,从西侧天际横跨而过,带着时代奔腾不息的轰鸣与速度。这静止的、被“打扮”过的百年生命,与那流动的、充满力量的时代象征,被一同框进取景框里,构成一幅奇异而又意味深长的画面。

正拍着,有三位村民从路上过来,停下脚步看我们。一位黝黑精瘦的老汉先开了腔:“给这老柳照相呢?如今可是‘重点对象’了。”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旁边一位提着菜篮的中年妇人接话道:“可不是,前阵子来了好几拨人,量来量去,又是装铁栏,又是打钢架。说是怕它老了,撑不住,也怕人碰坏了。”

第三位是个年轻些的返乡青年,大冬天也穿着笔挺的西装,他摸着冰凉的铁栏杆,笑道:“我看挺好,像个穿了盔甲的老将军。以前娃娃们老爱爬,现在可爬不成喽。”他指了指高速路的方向,“你看那大家伙,天天轰隆隆的,这老树没点‘装备’,怕是镇不住这场面。”

我们听了都笑。那老汉却望着树,慢悠悠地说:“装备是外面添的。它自个儿里头那份稳当,怕是这些铁家伙比不了。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树就在这儿,看着人马走过,如今看着铁马跑过,一样的。”

离开友联村,车辆驶向常沟村时,日头已渐渐西斜。走到那著名的核桃树前,正是傍晚时分。夕阳像一颗将尽的、温暖的火炭,把西天染成一片富丽的绯红与金橙。三棵并不粗大的核桃树,就在这片辉煌的底色上,展开它们漆黑而密集的枝网。朋友低声说:“本该是四棵的。”是的,中间一棵同样粗大的树桩寂然立着,枝干全无,只剩下一截刺向天空的、死去的躯干,树皮龟裂,在夕照里像一个沉默的、干涸的惊叹号。

然而,生命的寂灭与生活的温热,在这里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早年垒起的青砖围台依旧,圈出了一方属于古树的空间。而在这空间里,竟赫然安置着三五件鲜蓝色的健身器材。我们去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正不紧不慢地在漫步机上晃动着,她的身影,嵌在百年老树深沉的阴影与漫天绚烂的霞光之间,构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见我们驻足,老大娘停下来,扶着器械,很自然地和我们攀谈。她说自己家在一公里外,吃过晚饭,总爱溜达到这儿来活动活动筋骨。“在这儿,心里踏实。”她拍拍身边核桃树粗糙的皮,“有它们陪着,闻着这老树的味道,听着风穿过树枝的声音,比在广场上舒坦。”

就在这当口,我看见了它——一块长方形的牌匾,斜斜歪歪地绑在那棵干枯的核桃树胸前。是彭阳县人民政府颁发的,“古树名木”四个字是端庄的楷体,镌在金黄色的底板上。此刻,落日的余晖恰好以最低平的角度掠过,整块牌匾骤然一亮,那金色仿佛被点燃了,流淌着温润而庄严的光泽,像一枚来自时间的、沉甸甸的勋章。

“这牌子,2009年前就挂上的。”老大娘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是它的名分了。”

正说着,又陆续来了几位村民,有男有女,像是饭后散步,自然而然地聚到了这树下的小空场。话题便围绕着这几棵树,悠悠地荡开去。

一个穿着旧军大衣的老爷子,指着那棵枯树说:“老四走啦,前年的事。雷劈的。可你看,没人舍得动它。立在这儿,就是个念想。”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轻声说:“我小时候,最爱秋天来这儿,捡核桃。现在这树上果子少了,可我还是要带孩子来看看,告诉他,这是咱村的老人。”

最先来的老大娘又插话,语气里带着自豪:“这健身器材,是村里老几位一起提议安的。说这儿有灵性,在这儿活动,沾沾老树的寿气,舒坦!总比空围着它强。”

另一个中年汉子则眺望着村外暮色渐合的梯田,说:“两里地外,上川里,还有两棵同龄的核桃树,年纪也不小。在人家地里长着,前些日子,一棵因为没‘证’,不知被谁砍了,只剩下一棵孤零零守着。”

忽然就想起友联村那几棵旱柳。它们,大约很快也会拥有这样一块金黄色的牌匾吧。那时,铁栏、钢架、保护漆,再加上这方金牌,它们的“待遇”便真正齐全了。这究竟是树的幸事,还是我们人类慰藉自身惶惑的一种隆重的仪式?

夕阳终于收尽了最后一线光华,天空的颜色从绚烂归于一种平静的鸽灰。健身的老大娘道别回家了,聚谈的村民也三三两两散去。古树、枯树、健身器、金牌,连同地上青砖的缝隙,都渐渐沉入沉甸甸的暮色里,只剩下庞大的、静默的轮廓。

我和朋友也踏上归途。回望时,村庄的灯火已星星点点亮起。我忽然觉得,这四个月的擦肩而过,与这一个下午的驻足凝望,仿佛完成了一次与时间之间缓慢的对接。树的生命,以百年计,它见证消亡,也见证守护;它承受风雪,也接纳人为的装饰与扶持。而人的情感,则以记忆和话语为载体,缠绕其上,让这沉默的站立,有了温度,有了故事,有了在高速时代背景下,一份让人心安的不变。

那金牌在暗处,想必已敛去了光辉。但我知道,当明日太阳升起,无论有没有那块牌子,无论有没有铁栏钢架,只要树下仍有漫步的老者,仍有关乎它们的言谈,只要那棵枯树依然被允许站立在它的兄弟身旁,这红河川里的记认,便没有断绝。这记认,在泥土深处,在年轮之间,更在那一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平平静静的经过与念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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