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刚到日本的时候,海关的一位50多岁的阿姨负责我们的入关事宜。阿姨穿着职业套装,带着刚刚好的微笑,蹬着带跟的高跟鞋,跑来跑去。我的第一感觉是,日本阿姨都好有活力!在国内的时候,遇到这个年纪的阿姨,大多都不太会是这样元气满满的样子,沉稳老练但是也会有些距离感!
日本服务业的专业态度,一直备受世界推崇。90度鞠躬是日本人礼仪的规范,职业式假笑如面具一般带在每个服务人员的脸上,尖声细气的标准化女音,常常会让听力不灵敏的人以为全日本都是同一位女士在发音,而这一切,居然奇异地会给人如沐春风般的错觉:仿佛日本人都是这样温柔,这样善意的,他们的生活好像没有烦恼,他们也专职于解决你的烦恼。
全亚洲最高的自杀率,和私底下他们疲惫又冷漠的面容,却又告诉我,事情并不如此。
最先接触的语言学校的老师,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记得以前的班主任,每次上课精神饱满,经常会有一些浮夸的表演,有时候甚至会亢奋得让人觉得有点过头了。
还有一位老师,每次都会给我们表演神奇的变脸大法:一抬头挂上了笑容,一低头就收敛了,再一抬头又挂上了,变化之快有点像国内的变脸绝技。
但如果你据此觉得是因为她们本性如此,那就错了。
根据我观察,不少课堂上可盐可甜的老师,私下其实都很沉默或者内向,跟课堂上判若两人!
那位用力过猛的班主任,和我正好住在一个区,我好几次在电车上看到她疲惫的身影,和冷漠的面容。私下训斥起学生来,眼神一甩就是一击致命伤,后来才知道很多人私下都很怕她。
阿莉·霍克希尔德的《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中一个经典的例子十分有趣:
霍克希尔德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一位社会学教授,她旁听了三角洲航空公司位于美国亚特兰大的空姐培训中心的课程,并访谈了受训人员。她注意到,航班服务员们在接受培训时,除了学习其他技能,还要学会经管她们的情感。
霍克希尔德回忆起一位机长兼教员在培训课程上的言论:“现在,姑娘们,我想让你们上机,并且要真正地微笑,”机长教导受训者,“你们的微笑是你们最大的财富,我想让你们上机去用它。微笑。真正的微笑。再用点劲儿。”
霍克希尔德通过她的观察和访谈发现,由于西方经济越来越仰赖于提供服务,因此有必要理解我们所做的工作的情感风格。
对于曾经在商店、饭馆或酒吧等服务行业工作过的人来讲,或许会对霍克希尔德有关航班服务员中的“客服”培训的研究感到十分熟悉。霍克希尔德称这种培训为培训“情感劳动”,这种劳动要求你经管自己的情感,以便创造一种大家能够察觉(并能够接受)的面容展示和身体展示。
根据霍克希尔德的观点,你所服务的公司不仅有权要求你调动体力,同时还有权要求你付出情感。在你工作期间,它们拥有你的微笑。
霍克希尔德的研究开启了生活中特殊的一面,大多数人自认理解,但却需要得到更加深入的理解。她发现,服务业劳动者像体力劳动者一样,常常会对自己在工作中出卖的某种特定属性存有距离感。
例如,体力劳动者可能会觉得自己的手臂像是机器的一个零部件,只能偶尔感觉到是那个移动手臂的人身体的一部分。与此类似,服务业劳动者常常告诉霍克希尔德,微笑在她们脸上,但并不属于她们。
换句话说,这些劳动者觉得与自己的情感有距离感。如果我们考虑到,事实上,人们通常认为情感是我们身上深层的、人性的成分,这一点就更加耐人寻味。
尽管霍克希尔德是在世界上最为发达的“服务体系经济”之一的美国开展的研究,但她的研究仍然适用于当今时代的许多社会。服务性工作正在世界上许多国家迅速扩展,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在工作场所投入“情感劳动”。
用“情感劳动”理论来分析日式假笑,仿佛很适宜。这些笑容只是工作需要,是演给顾客看的,所以工作结束,一天的劳动也就结束了。工作中的过度情感劳动,常常导致私人生活中情感的疲惫和厌恶。
私下日本人会保持客套的距离,并不会那么热情,东京甚至被认为是日本人情最冷漠的地区。这也跟东京激烈的“情感劳动”竞争有关,耗费了过多的情感在工作上,生活中哪还会有多余的感情给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