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蜀相杀蜀侯”看《通鉴纲目》的史学争议与思想碰撞

周赧王四年(公元前311年),《资治通鉴》先简要交代了一场内乱——蜀相杀蜀侯,随后重点描写了张仪在外交上的惊险与精彩,记录了他在国际舞台上的各种雄辩表现。我们先来看看巴蜀地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五年前,也就是周慎靓王五年(公元前316年),《资治通鉴》记载巴、蜀两国互相攻伐,双方都请求秦国出兵。秦国果断抓住机会,派司马错率军南下,占领了蜀地。按照秦国一贯的统治方式,对于新夺取的领土,通常会设置郡县,派官员管理。例如,从楚国手中夺取汉中后,秦国就在当地设立了汉中郡。

但在蜀地,秦国既没有设置郡,也没有设县,而是保留了原有的政治结构,将蜀王降为侯,派陈庄担任蜀相。这说明秦国当时还无法直接管辖蜀地,需要借助当地首领的威望安定人心,由陈庄代表中央政府掌握实权。在当地政治格局中,蜀侯相当于“面子”,陈庄则是“里子”。只有面子和里子配合好,管理才能顺利进行。但这种配合本身就很难维持,容易激化矛盾。古今中外,这类例子屡见不鲜。

不过,这次蜀相杀蜀侯事件还有一点特殊:陈庄很可能有谋反之心。后续发展有两个版本。《资治通鉴》说,第二年秦国派甘茂入蜀,将陈庄杀死。另一个版本认为,正是在这一年,秦国派甘茂、司马错和张仪入蜀,杀掉了陈庄,平定了动乱。随后,张仪主持修建了成都城,此前还主持修筑了江州城。成都和重庆的筑城历史,就是从张仪规划成都城时开始的。

当时成都城的设计完全照搬秦国都城咸阳,因此成都也被称为“小咸阳”。据《成都记》记载,成都城是正方形,边长三里,周长十二里,城墙高七丈。原本这里叫“绵城”。不过,成都城的工程质量似乎很差,城墙经常莫名大面积垮塌,大家对此束手无策。有一天,一只大乌龟突然绕着成都城走了一圈,这也许象征着某种神秘意义。人们便沿着乌龟的行踪重新修筑城墙,结果终于成功,城墙也再没有垮塌。因此,成都城还有一个别名“龟城”。

至于平定陈庄之乱,到底是本年由司马错和张仪完成,还是下一年由甘茂完成?现有史料很难判断,两个版本各有依据,也各有争议。甚至关于陈庄究竟是杀了蜀侯发动叛乱,还是杀了蜀侯后主动向中央请罪,亦或是与蜀侯勾结谋反,不同史书也有不同说法。

我们不妨暂时放下考据,从观念史的角度,以儒家的立场思考一下,“蜀相杀蜀侯”这句简短记载到底是否准确。所谓“准确”,不仅关乎事实,更涉及政治立场。立场不同,意义也会完全相反。

司马光以醇儒姿态编撰《资治通鉴》,朱熹则费心编写了简明版《通鉴纲目》,既力求简洁易读,又修正司马光的政治不正确。在周赧王四年的记事中,《通鉴纲目》照抄了“蜀相杀蜀侯”的记载,看来并未挑出司马光的问题。然而到了明朝,朱熹却被人指出了毛病。

程朱理学统一天下时,朱熹名义上的地位虽不及孔子,实际上却几乎比孔子还高。因此,尹起莘编写《资治通鉴纲目发明》和刘友益的《通鉴纲目书法》,都在用心揣摩朱熹的微言大义。历代帝王甚至亲笔御批《通鉴纲目》,学界也将其奉为史学中的意识形态经典,引发了一代代人的顶礼膜拜。

进入元代中后期,有人开始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给《通鉴纲目》挑毛病,其中甚至包括朱熹的后学。他们或认为朱熹是无心之失,或认为错误只是传抄所致,但无论如何都不影响朱熹的权威。代表作是汪克宽的《通鉴纲目考议》。在“蜀相杀蜀侯”问题上,汪克宽认为,参照后文,这里应写成“蜀相杀其君”才对。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看出的漏洞。为什么朱熹没有注意到呢?

实际上,刘友益的《通鉴纲目书法》早已对此作出解释:蜀侯属于亡国之君,国家都没了,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君,因此杀他不算弑君。

这种解释是否太偏袒了?清朝学者李述来在读书笔记中评价,《通鉴纲目》大概只是抄录《资治通鉴》时顺手了,没留心而已。汪克宽的《通鉴纲目考议》对此进行了订正,算是解决了问题。至于刘友益的解释,则属于不顾事实,硬要为朱熹辩护。

明朝阳明新学兴起,打破了朱熹的权威。有人不再像汪克宽那样厚道,而是直接质疑《通鉴纲目》。崇祯朝学者张志勋就是典型代表,他写成了《纲目续麟》,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批评朱熹。连朱熹都会政治不正确,做人实在太难了。

周慎靓王五年(公元前316年),《资治通鉴》详细记载了巴蜀相互攻伐的来龙去脉,以及司马错和张仪关于伐蜀还是伐韩的路线之争。随后,秦国伐蜀并攻取蜀地。对此,《通鉴纲目》在纲的部分高度浓缩为五个字:“秦伐蜀取之”。

这个表达还能更简练吗?张志勋批评说,“伐蜀”和“取之”都可以删,只用“秦灭蜀”三个字就够了。不仅如此,《通鉴纲目》后文提到的“蜀相杀蜀侯”“秦诛蜀相庄”等也可以删去。

那么朱熹为什么会犯错?其实很简单,因为他照抄了《资治通鉴》。司马光又为什么会犯错?同样是因为照抄了《史记·六国年表》。《六国年表》这样写并不算错,它专门为秦国设了一栏,自然要详细记载秦国的大事。但《通鉴纲目》在意识形态上尊周为正统,理应避免采用秦国的历史视角。像现在这样详细记录秦国的事,不就等于站在秦国的立场了吗?

姑且认为张志勋说得有道理。但在事实层面,秦国灭蜀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逐步推进的过程。虽然秦国在周慎靓王五年伐蜀并占据蜀地,但并不能说这一年就彻底灭了蜀国。

张志勋预见到会有人质疑,于是回应:一方面,当时蜀国实际上已被秦国控制,说秦国灭了蜀国并无不妥;另一方面,秦国有灭蜀的动机,而春秋史学有“诛意之法”,这是孔子定下的规范。有动机就等于有事实。

张志勋曾亲自阐述《纲目续麟》的创作宗旨,称孔子当初依据易理编写《春秋》,而自己则依据春秋大义挑战《通鉴纲目》。他的意思是,世人高估了《通鉴纲目》,怎能与《春秋》相提并论?《通鉴纲目》错误频出,按《春秋》的标准还差得远。

以今天的眼光看,张志勋的分析确实有些用力过猛、过于深究。但他的去中心化视角颇具后现代和解构主义色彩。他用阳明心学的思想,努力将朱熹拉下神坛。张志勋并非空谈心性、闭门读书,而是回归经典,用更古老的经典来审视古老的经典,这也算是阳明心学中的一股清流。

今天我们回顾这些争论,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后的人们看待我们,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熊逸版资治通鉴》

其实,围绕“蜀相杀蜀侯”的史学争议,从来不仅仅是文字考据的较量,更是不同历史时期思想观念和价值立场的碰撞。从朱熹的尊周正统,到汪克宽的谨慎修正,再到张志勋的大胆质疑,每一种观点都反映了特定时代的学术氛围和精神内核。对经典的不断审视与对话,正是史学研究的生命力所在——它让我们在回望过去时,既能看到历史的细节,也能理解思想的脉络,并为当下的思考提供了跨越时空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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