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汇流(中篇小说连载)(3)

                      3

就在生父死后一年零八个月,一个叫做常玉林的男人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母亲毕竟是个女人。生父死后,两个人的担子一下子搁在了一个人肩上,母亲就是再要强,也有点承受不住。家里分了8亩责任田,都在坡上,路不好走,小排车都到不了地头。收秋的时候,你得一担一担把玉米谷子挑到能进车的地方,然后装车回来;春种的时候,用车把粪拉到一个拐角处,你再一担一担把粪挑到地里。以前,这些最苦最重的营生,大多都是生父做的,现在就只能母亲一个人干。聘人、犁田,到城里买化肥种子,播种,铺地膜,打锄草药,收割,售粮……地里的活不能误了时节。家里还有三张嘴,要数大姐大,上六年级。二姐那时上幼儿园,上学放学还得妈接送。我呢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幼雏,充其量刚刚摘奶,尿尿还得让妈妈脱裤子,拉屎还得让妈妈擦屁股……家里家外,人戚里往,开门七件事,妈就是有三只手,也顾不来。记得那一回春播,我被寄托在邻里家,母亲聘人扛着犁楼、种子,到责任田播种。大姐二姐放学回来便自己动手做饭。大姐个子低,够不着火台,便搬了一个小凳子踩在脚下。不小心,扛翻了一锅开水,顺着大姐的裤腿脚面流下来,小腿脚面全烫起了燎泡。

母亲不是没眼泪,母亲的眼泪更多的时候是在夜深人静时,等我们都进入了梦乡,独自一个人流。

孤女寡母的日子不好过。

我不知道常玉林是怎么样走进妈妈的生活,继而一步一步搏得妈妈芳心的。我只是听人说,第二年当妈妈雇佣的人扛着犁耢耕田时,俺家的地耕耢得已经平整如镜了;当妈妈准备往地里挑粪时,俺家地里的粪已经分开了小堆,只等着往苗垄里撒了;当妈妈背着药箱准备打除草剂时,那些苗垄里的草早就被打过药剂枯死了。这当然瞒不住人们的眼睛,没几天便被妈知道了。妈起先觉得很尴尬,怎么能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馈赠?那时常玉林三十多岁,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是个单身。妈开始只是简单地想,人家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觉悟就是高,可再觉悟高,也不能白白让人家出卖劳动力呀!于是,妈就拿了五百元去酬谢。那天常玉林正在我家地里锄苗,妈说,老常,真不好意思,看你给我家做了那么多营生,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小意思,你就收下吧!说着就往常玉林手里塞。别看常玉林当了五年兵,可并不会讲话,只是一个劲推辞,结结巴巴说,那是捎带做的……

妈说,8亩地呢,怎么能叫做捎带呢?

常玉林推让着说,咱只是卖了点力气,力气不要钱!

妈说,谁的力气能白使?力气就是钱!

常玉林说,咱有的是力气!咱的力气不要钱!

妈就把钱硬往常玉林手里塞。没想常玉林脸竟红了,嘟嘟囔囔说,捎带就是捎带嘛……看看妈还要往他手里塞,一扭脸跑了。

那时我们还小,不知道人在道德之外还有一个感情的东西在作怪。感情这东西恐怕看不见摸不着,潜藏暗躲在人的心里。奔放时热烈,悲伤时黯然,隐晦时淡定,张扬时粗鲁。常玉林的所作所为是基于道德出发,还是基于感情出发?还是二者兼而有之?设若是基于道德出发,理由一千个充分;设若是基于感情出发,那事情就复杂了。但这些都是后来我们长大后的回想。那时以大姐为首的我们只是简单地认为:姓常的脸皮也真够厚,世界上竟有这样死乞白赖厚着脸皮白白给别人出卖力气的人!常玉林倒全然不顾这些,后来给我家做活时竟然就不再背着妈妈了。好像他时刻掌握着我家的动向似的。今天妈要锄谷田了,锄到地尽头,就会发现常玉林的身影;今天要给玉米地里施化肥了,还没等妈到地头,人家早扛着肥料到地里干开了;今天要到粮站售粮了,常玉林会早早来到家里帮着妈装车,扛粮袋,然后跟着车一起到粮站搬运,过秤,结算……

常玉林就是这样不离不弃,不灰不心。即使妈骂几句,嘲讽几句,奚落几句,都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有时就是个不啃声,有时就嘿嘿笑笑。

妈自然也是个人。尤其是在一个孤女寡母的环境里,遇到这样一个热心人,即使铁石心肠也会慢慢融化。何况妈那时仅仅三十出头,也算风华正茂,也算风流俊俏,青春还没有逝去,韶华还没有消尽。道德的暖风再渗进一些感情的美好,妈的芳心,终于像一股从山里钻出来的细流,筷子粗,手指粗,拳头粗,随着时日的流逝最后竟变得有筒子粗了。感恩的心慢慢地渗进一点爱情的催化剂,日久天长终于发酵,最先呢,当然也是轻轻地拂过妈面颊的一股悠悠小风,而后,风开始撩动妈妈的衣襟,撩动妈妈的裤脚,撩动妈妈的躯体,进而又撩动妈妈的心田。说老实话,常玉林并不丑。一米九零的大个子,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手掌特大,扛一麻包玉米像拎一小袋面粉般轻巧。至于说妈最后是怎么被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彻底俘虏的,我们当女儿的自然不能明理也不能细纠其中的细节,因为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尽管我们是她的女儿)只能从道德的标准去判断一个陌生人,而不可能细微地体察妈对常玉林感情渐进的委婉的变化。我们只能从表象观察,获得一些感官的印象。后来,当常玉林那高大的身躯不断在妈眼前晃动,当常玉林那双大眼睛瞬间在妈身上偷窺,当妈在不经意间倏忽接触到了常玉林刚毅的躯体,妈怕是终于发觉了什么,妈怕是终于发觉了常玉林的“野心”,妈依然还青春的躯体怕也骚动起来。妈肯定是一个人几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之间考量权衡。那时我们还小,最大的大姐刚刚升上七年级。妈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来自外部的内部的冲击。妈一个人静下来时想,那个人走了二年多了,生活的担子快要把自己压垮了。按理说,是该找个帮忙的了。即使是拿到社会上,也不是违法的事。但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别的不说,这事三个女儿怎么看?她们的生父毕竟是她们唯一的父亲啊!她们能让一个陌生人走进她们的生活吗?再说,常玉林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一时的冲动,还是已经深思熟虑?别的不说,跳进这个家门,就有四张嘴跟着你吃饭。你考虑好了没有?

女人的心就是多,女人的心思跟针一样细。。

后来一段时间,妈故意就跟常玉林冷淡了。但常玉林像是铁了心,更加快了追逐母亲的力度和步伐。到后来我们家里像装着常玉林一只眼,家里的事他好像都知道。像一只灯泡忽然爆裂了,一根水管忽然漏水了,茅厕里的粪坑满了等等,他会准时给你送来一只灯泡,准时拿着工具修理崩裂的水管,准时担着粪桶掏溢满的粪坑……妈像是有意考验,不冷不淡得对常玉林说“没亲没故的,这样做不合适吧!”

“太殷勤了吧,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妈的话也够酸辣的。

常玉林对母亲说,巧茹,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假心假意。

那年六月,母亲得了急性肠胃炎,一直昏迷不醒。常玉林自然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我们姐妹仨吓得直哭。常玉林安排大姐在家照看我和二姐,说他陪母亲去医院。急救车把母亲拉倒医院后,母亲还一直昏迷。检查,诊断,买药,输水……母亲的腹泻还是没止住。下身那儿一直哗哗往外流。稀便,臭水,污垢,荡着难闻的气味。这就难住了常玉林。他倒不是怕脏。问题是一个截止目前和我母亲还没有半点名分的男子,怎么好意思去掀开一个女人的被子,褪去女人的裤子,去打扫那些污物?一旁的护士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大喝一声,到这个时候了,你一个做丈夫的男人还怕脏、还讲究脸面?常玉林知道人家误会了,知道人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现在解释那些有什么用?我母亲仍然在泻,护士开始发怒了:还楞着干吗?还要我们替你擦拭?常玉林一跺脚,一抹脸,一咬牙,弯腰掀开妈的被子……

这些,母亲自然是苏醒以后才知道的。母亲红着脸跟常玉林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常玉林说,开始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但那时你是个病人,治病要紧。就顾不得那些了……

母亲的泪水就慢慢地渗出眼眶。

那个大个子终于微笑着走进了妈妈的心里,其中有道义的,心理的,生理的,外部的,内在的,言语的,肢体的诸多因素。定下来之后,妈的心里肯定是渗进了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潜流,暖暖的,微微的,也复杂,也惬意,也舒服。可以想象,当十六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到妈妈那依然闪现着的青春时,当妈妈想象着那个力大如牛的汉子就要走进他的生活,就要和她融为一体时,一定脸红,一定羞涩,一定幸福,一定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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