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银行办事，偶遇六年前的学生家长。他的头发白了不少，刚五十岁已露出暮年的气象来。在等候的四十分钟里，他打开不知道憋了多久的话匣子，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居然潸然泪下。

话题自然是孩子。

“倩倩最近怎么样？”

“唉，别提了，现在就是给她转钱，外孙的保姆费”。

“都有孩子了啊，她今年也就23岁吧。”

“不瞒你说，找了个二婚的男人，公婆也不待见她，不带孩子也不出钱，还得我出保姆费，她跟保姆又合不来，我这几天把老母亲的事安顿好就去照顾外孙。”

2、

倩倩曾是我的学生。新学期第一天上午军训刚结束就接到倩爸电话，“孩子肚子疼不能再去军训了，给您请个假。”以后六天，就再没到她。

刚开课，倩爸又打电话说路过校门想请我吃个便饭，谈谈孩子的事。我觉得单独和家长吃饭很尴尬，找个借口回绝了。当天下午门卫师傅说有家长送了一箱江西蜜柚。“关老师，别客气啦，我是长途客车司机，经常跑广西，就一点心意，以后孩子经常要麻烦你。”倩爸如此说。

我对收礼一直心存顾忌，一是师德规范的约束；二是给班级管理造成困扰，如果家长出于感激或者是尊师重教送点水果，无可厚非；可是拿人家手短，孩子犯错了老师也不好按规定处理。家长这样做其实剥夺了子女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的权利，导致熊孩子在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还有恃无恐，反正有父母兜着呢。

两周时间，倩倩的劣迹斑斑便暴露无遗，任课老师屡屡告她的状，几任同桌都要求调座位。

“邓倩真是讨厌，不是睡觉就是前后左右说话，要么就化妆，浓妆艳抹一脸风尘”。

我找她谈话，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塞着耳机，抱着胳膊，穿着破洞牛仔裤站成圆规状，眼睛斜向天花板，桀骜不驯。我让她吐糖、摘耳机、双脚并拢，中指贴裤缝，目光直视我保持十分钟。她很挑衅地问：你叫我干啥？我批评了她上课的表现，劝她不要浓妆。最后她咆哮着离开：你有钱，你买好的化妆品，我们穷用不起。事后反思，我说了一句“小孩子家，本来就挺好看，用劣质的化妆品反倒损害皮肤。”

同桌说她乱拿别人东西。“说没钱吃饭，打开我钱包就拿走20，也不还，看我的发卡好看就据为己用，她自己还用苹果手机呢；“把男朋友带到班里，还说你们看这项链3000多呢，是我男朋友送的，跟同学发生争执，让男友把人家书撕碎扔得满地”；“从来不写作业，连抄都不愿抄，老师逼得紧就让我们帮她抄”；“她早操课间操总让他爸请假，其实都是装病，一点事没有”……

也谈话，又按照规定罚过劳动、留下来补过作业。没少打电话给倩爸沟通，他一如既往地谦卑：老师，你多担待啊，她年龄小不懂事，看在她没有妈妈的份上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对她要求不高，只要孩子开心，能学多少学多少，女孩子嘛。

倩爸年轻时比较混账，好赌，酗酒，还打老婆，愣是把倩妈打跑了，他带着六岁多的女儿生活，等他明白了生活艰难找前妻忏悔时却发现前妻已远嫁为商人妇。“都是我不好，要是她妈妈在，孩子也不会这样，为了她，我也没有再婚，怕后妈对女儿不好”。他对孩子是真好，有求必应，百依百顺，高档手机、化妆品一应俱全；不想上学就不学，嫌累就不军训，跟同学关系不好就不搭理他们。他是把未来得及给老婆的爱转移到女儿身上。

倩爸又来找我：老师恳请你帮个忙，倩倩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我真担心她，要是她妈妈在就好了，好些事我也说不出口，你帮我劝劝她。

她站在我面前，这次是光头，一改往日的披头散发，特意为失恋剃的。

我说：这个年龄喜欢别人也很正常，但是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太沉溺，以后路还长，你会遇到更优秀的人。

她一句话把我惊呆了：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算安全期，前七后八。

她的心理和行为已经甩我几十条街，而且没有一点耻感。

迟到的学生按照班规须站在教室外读书，她又大摇大摆走进来，目中无人，所有的学生都瞬间安静下来看着站在讲台上的我怎么处理。我走到她跟前轻声说出来一下。她说外边冷不去。我正告她，迟到的同学必须这样。她“腾”地站起来指责我，“昨天XX迟到，他为啥就能进来坐？”我解释说他爸爸已经给他请过假了。她“切”一声：我让我爸也给你打电话行了吧，又“扑通”坐下去。

我让她必须出来，她又咆哮到：你有本事把我开除了啊，你哥不是校长吗？你厉害！

倩爸又来求情，“孩子还小，没有妈教她，说话总没大没小，但她不记仇心眼也不坏，她私下里还是很喜欢你的。”一旁站着的倩倩又“切 ”了几声，插话到：“都是你做饭太难吃，我去外面吃才迟到的，你给老师写检查吧”。面对女儿的盛气凌人，倩爸像个低到尘埃里的奴仆。这么护犊子的父亲我还是第一次见，深感自己的无力，教育本就不是万能的，而且人家根本不让你教。

高二上学期未结束，她就退学了，跟男朋友跑到外地近一个月不回。

倩爸来办退学手续时说“盼着她赶紧结婚，我就省点心了。”

3、

没想到倩倩这婚结的，让倩爸憋屈死。

倩倩的男友换来换去，换成了一个有妇之夫。一场“恋爱”弄得家无宁日。倩爸陈述时，我脑补了一下大婆恶斗小三的狗血情状。

“也劝了，也哄了，都没有用，后来想想，找个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还可以照顾她，只要倩倩幸福就行。男方净身出户，我把房子卖了给他们买婚房，又买了一辆20来万的车，我辛苦一辈子都没舍得买”。

倩倩奉子成婚，原本以为可以松口气的倩爸又面临着一堆问题。

公婆不接受“小三转正”的儿媳，结婚什么都不给，也不肯办婚礼。倩爸自己给女儿办婚礼。可婚礼当天，婆家居然没一个人来。倩爸是喜酒就着眼泪喝。

女儿怀孕，抱怨婆婆不照顾她。倩爸找亲家评理，婆婆说：“我们都有工作，她又不上班，还要我们伺候？”倩爸只好请假去照顾，女儿还是不满意，动不动就摔盆打碗。

生孩子，婆家也没到医院，倩爸看看别的新妈妈床边都是一大帮人陪着，自己女儿栖栖遑遑，就暗自流泪。他只好尽量操持一切，还得对女婿赔着笑脸。

给女儿请了月嫂，她还是天天打电话抱怨婆婆的冷漠，指责老公夜不归宿。倩爸再次找到亲家，公婆根本就爱答不理，女婿也不服老数落，扔下一句：“她天天在家闹，谁爱回家啊。她们婆媳本就关系不好，何必非让我妈照顾呢？”

婆婆说话难听啊：没见过这么少调失教的人，逼我们儿子离婚，说话没大没小，自己又不上班还把家里搞得邋里邋遢，把保姆也气跑了，都有孩子了还去迪厅里疯玩，不是外出打麻将就上网打，一打就是通宵。我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倩爸最后下定决心去带外孙，不让女儿受一点委屈。

“我得去带外孙，再闹下去就离婚了。”他无限忧虑地说。横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

4、

倩爸在叙述时，我脑子一直盘旋着另一个倩倩——《红楼梦》里的夏金桂。

夏金桂出身于皇商之家，有“桂花夏家”之称，生意做得上了规模，“非常的富贵”，家中有使不完的银子。她生得颇有姿色，也颇识几个字。宝玉看她“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谁知“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让宝玉“奇之至极”，为何如此？夏金桂的家教，让她变成了少女中的异类。原来她“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

在家中时常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不许家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跟倩倩类似，在家以“奴役”长辈为乐，长辈也心甘情愿；外出以凌辱他人为荣，他人稍有不顺，便会干出“惊天动地”的触犯法律的事儿来。

长期的骄横生活养成了扭曲的性格。夏金桂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才不管上有婆婆，中有丈夫，下面还有个小姑子。这与倩倩如出一辙，别人的老公我看上了就抢，能抢走是我的魅力。

夏金桂嫁进薛家，你们都得听我的，谁敢不听就闹得你们鸡犬不宁！她要“自竖旗帜”，首先要打压的就是丈夫，两个月之后，便让薛蟠“气概渐次地低矮了下去”。搞定薛蟠之后，便“持戈试马”将矛头指向其他人。昏聩善良的婆婆——薛姨妈，不是夏金桂的对手，不足为患。高贵圆融的小姑子薛宝钗，常“暗以言语弹压其志”，夏金桂“知其不可犯”，又找不到事由寻小姑子的麻烦，只好曲线挑战薛宝钗的权威，她批评薛宝钗给香菱起的名字“不通之极”，硬把“香菱”改为“秋菱”。胸怀坦荡的薛宝钗面对夏金桂的挑衅与蔑视，竟不在意。夏金桂没辙，便把打击重点放在了薛蟠的小妾——香菱身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于是百般凌辱，还挑拨薛蟠暴打香菱，使饱受生活磨难与摧残的香菱，得了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薛蟠也被她逼出家门，路上差点遇害。

她变本加厉地“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丈夫逃之夭夭、婆婆避之不及。最后演变成了聚众赌博、喝酒骂街。专干些败家的事儿，“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

她又百般勾引薛蝌，终被拒绝，遂迁怒于香菱，要将香菱毒死，不料鬼使神差，夏金桂自己饮毒身亡。按照曹雪芹本意，"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是被夏金桂害死的，但高额续写了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以飨读者。

5、

我见过很多单亲家庭的出来的优秀孩子，阳光、勤奋、节俭、能体谅人，有同情心，特别渴望缺失的父爱，母爱，婚后视对方父母为亲人，家庭幸福和睦。所以倩倩的问题不是单亲造成的。

单亲家庭出现的教育问题，其实并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是多了一些不正常的情绪。有人是对孩子发泄不满，有人是用过度补偿孩子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

倩爸和金贵妈在对待孩子时，愧疚和赎罪的心理过重，恨不能把全部的爱都用在孩子身上，用力过猛，这样的赎罪式溺爱，越爱越祸水。这种不正常，不科学，不理智的爱，爱到放纵，即使不是单亲，也会养出许多祸国殃民的孩子。

痴心父母古来多。爱孩子，是父母天性，连母鸡都会，可溺爱，甚至毫无底线的爱，毁了孩子，以至于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孩子不仅不会感激父母的付出，不会像父母期待的那样生活幸福，而且在人生的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归罪于父母。

最最难以忍受的是，孩子成了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