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静，比以往静得的更加深沉，大学生早已放假归乡，街店陆续打烊，路面也鲜有车辆。整块校园犹如矗立在一座空城，像极了无人剧舞台所摆放的背景道具，置身其中所有布景任由你来回穿梭跳跃了。
今夕不同往年，年前久违的第一场雪花飘淡了些许烦扰，给大地带来了一丝祥瑞气息。初霁这几日天气格外晴朗，外面一派“泥融翾翾燕，桥探脉脉花”的景象。春天就这样一溜烟地到来，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多少岁月也这样一溜烟地走掉了，人又年长了一岁。记得小时候年味显得浓重，人也聚得最齐。所谓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父母都希望自己子女好好学习，将来能有出息，每年期末成绩便直接导向了年饭的话题趋势。
“瑶瑶考的怎么样，班上第几呀？”嬢嬢（婶婶）首先启开了话。
“她呀”父亲习惯性地微微摇头“她就那样，蠢，有几门功课不行。”
嬢嬢便道：“我家今年也有一两门差点，语文拉了些只有九十来分，马虎了，平时都九十五以上，数学发挥不错接近满分……”话说到这时围桌的亲戚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把酒杯举向一边：“啧啧，你这伢真聪明，不错。我先敬她一杯。”说完便转向父亲：“你这（你家）瑶瑶啊，可要向她好好学习咧。”父亲眼角勾起整张脸，略抬笑意，也不多话，只顾闷着抿了几口小酒。他人便将话锋一转：“来来，也敬在座的小文曲星们各一杯，指不定谁将来能中状元呢”。尾音落下荡起一阵欢笑，众人方才把酒杯缓缓嚲到我面前一划而过。状元，当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四处溜着双小眼，瞥见长辈的手缩向荷包，心中暗喜。“来，这份是给你拿着，这份给你拿着。”我站起故作镇定地接过红包。饭还没上桌，我们几个忍不住把红包腋在桌下揭开了口，一数，原来红包也有大小之分。
母亲当时对我最为期盼，性子比较急。三岁教我背唐诗，说不希望我辛苦走她的老路：“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争口气”。那个时代考取好大学是人们心中最为正确的出路，记得每当考砸了免不了一顿训斥。父亲对我的表达截然相反，他是个言辞不达的人，嘴里总说着笨。好像在我的成长经历里难以察觉到他对我有任何的期待或鼓舞。日子久了我也不愿与他多交谈。
小孩子的心思最为简单，有些话心里埋着疙瘩，那时却很快甩于脑后了。奶奶一大早就忙活着年饭。首先是卤三香，什么卤干子，卤鸡蛋，卤猪蹄。奶奶将八角，桂皮，茴香，花椒等卤料与酱料调和在一起熬味，没过多久香味便横冲直撞地灌满了整间屋子。还没等这边的煲盖压住卤料的香味，那边架着柴火的油锅又开始滋滋作响，细锐的火苗迅速从狭窄的缝隙中撺掇而出，我的嗅觉仿佛也被点燃，一下从床上爬起，耷拉着拖鞋溜进满是烟雾的厨房。奶奶穿着件崭新的灰蓝色印花棉袄，佝偻的背影在白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地停留在我的眼前。一双干瘪苍老的双手不紧不慢地揉捏着盆里早已剁碎的肉馅，任其锅中的油炸声如何催促，她把火候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将㩛起的肉丸不声不响地放入油锅，一眨眼功夫一筐筐金灿灿的肉丸子便欢蹦乱跳地起了锅晾在了一旁的竹莦萁里。我像个小馋猫一样靠近，踮起小脚尖用手指捏起一个肉丸就往嘴里放，肉丸子烫了嘴，我又把它拿回吹了几口热气便毫不留情的吞下了肚。奶奶在前面一边炸我躲在后面一边捞，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总之是越吃越饿。奶奶见状并没有责备我，先挑了几块稍微冷却的肉丸子嘱咐我慢点吃，我握住碗坐在小角落的板凳上。咬了没几口，奶奶接着又给我添上了热乎乎刚出锅的丸子还有藕夹，我大快朵颐满嘴包裹着幸福的味道。
屋内的灯光慵懒昏暗，简陋粗糙的墙面侵着碳黑。我一眼望向了那幅多彩的画历，是新挂上的。上面一片碧蓝的天，翠绿的叶，小鸟在枝上或昂头或低妩或歌唱，它的羽毛鲜艳而明亮。一排排日期就印在下方。“这幅画画的真漂亮能不能留着别撕掉。”我指着画脱口而出，奶奶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嘛，那你以后就把它画下来吧。”
一缕缕炊烟冉冉升起，新年的气氛就这样从屋内洋溢出窗外。窗外飘着一大片一大片快乐的雪花，小小的我推开大大的世界，我奋不顾身地奔向白茫茫未知的天地。瞧这儿还有一段未被走过的路，我踩啊踩啊拼命地留下自己的脚印……
日历终究翻过了一页页，一天天，一年年。今年除夕第二场大雪纷飞而至，洋洋洒洒豪不在意。它覆盖了原本欢声笑语的校园，覆盖了原本留作纪念的广场，覆盖了原本人间烟火的瓦房，覆盖了原本狼狈不堪的草地，覆盖了原本高耸赤裸的枝杈。雪彻底铺满了整个世界，夜空也最终沉静了下来。月光正努力撕破云层，却始终弥漫在遥远的天际。父亲那年走的很突然，我想也许直到离世的那一天他也不知道女儿有什么样的爱好和才能。我也没来的及对他说一声心里话，人悄无声息地走了。疫情的前一年我去看望了奶奶，她孤独的躺在养老院的床上，整个人枯瘦如柴，动弹不得，眼里看淡了一切。我紧紧握住她脆弱无力的双手，抚摸着她的额头：“你要多保重，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奶奶挤出最后的力气对我低声说道：“别走，再坐一会儿。”那天我坐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天奶奶也没见过我画的画。
时间仿佛凝视了一切，它客观，冷漠而又自私。它碾碎了多少人的悲欢与离苦，又磨灭了多少人的青春与梦想。我们身临其境却又无能为力地看待这一切。廿载光阴，身边的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唯有回忆它穿越时空借着越发模糊的月光，支离破碎般投影到我的脑海里，过去的人和物又虚虚实实，影影绰绰地摇晃在我的眼帘。
大地撕裂了疤痕，命运留下一道豁口。人生啊是一场行进的电影。一弧冷月，踏雪前方，此后还有许多人生路未完待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