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深秋。
晚饭后,父亲手拿捆卷的土黄色麻袋叮嘱我:明儿早晨四点,和东头邻居廖伯搭车到罗山县城买米,买多少,自己当家。潜台词是能背多少就买多少。
那是个计划经济的年代,什么都要票——布票、粮票、油票、糖票……买豆腐也得有票,豆腐票。米面每家有粮本,指定的粮店供应。月供,购完为止。价格:米,一毛四分七。面:忘记。
家里没怎么买过计划外的“高价粮”,许是亲戚的光顾频繁吧,印象中有几年家里常有猜拳喝酒的热闹和攀家话的嚷嚷。
母亲极不情愿小小年纪的我做“大事”。做为唯一人选,无奈的她踟蹰地找出一套纯手工缝做,民国时期款式,下雪天才给穿的筒子棉袄、棉裤。说:车上冷。
车上冷?年幼的我不懂车上冷的含义,车上怎么会冷呢?现在的人肯定更想不通,那我告诉你,车上指的不是驾驶室,是装货的车厢(这种搭乘,父母事先知晓)。搁现在叫人货混装。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我趟“差使”的安排,想来下决心时父亲也是经过几番的思量。我也因了这趟“差使”,使自己对生命产生某种朦胧而沉重的初识,对生活有了深切的感慨与感恩。
凌晨四点,夜空满满的繁星,秋天冷寂的晨风吹在脸上凉冰冰的。一个停车场模样的大院,黑漆漆杂乱无章地驻满大大小小的车辆。寻着轰隆的声响,我和廖伯被一辆亮灯的车吸引去。走近前,司机正在擦拭挡风玻璃。驾驶室的灯光照见两个也起早搭车的男人。廖伯与司机打过招呼后,示意我找踩脚的地方上车厢。
登上车厢,满眼是矿石样大小不一的煤块——晋块。山西特有,专供冶炼厂、化肥厂等高热量的锅炉使用。煤在车厢成谷堆状的锥形。我和廖伯在驾驶室后方,谷堆状块煤与车厢平起的角落半躺,挡风的部分是驾驶室高出车厢的位置。
我蜷缩在车厢右边角的煤块上,廖伯蜷缩在左边角的煤块上。后来我才知道,廖伯之所以选择左边,是因为汽车提速后,左边最迎风,最冷。
煤块大小不一,高低就不平。我费尽心思想平整它都枉然,煤块会随车的震动沉陷,凸凹也就难免。
凸凹的煤块硌腰腿难受,而汽车行驶时迎面而来的侵骨冷风,令无处藏躲的我俩实实是难忍。冻急了看看廖伯,他的头颅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傻子样的我这才想起套上父亲交给我的麻袋,果然暖和一些。
麻袋套脑袋上呼吸不顺畅,偶尔我就会露个小脸吸取新鲜空气。坟丘样的煤堆在眼前的脚底阴沉沉。煤块在月色的折照下,冰块样反射着寒意。车身外一排排脱去葱郁,枯了枝叶的杨树在公路边快速后退。
车到罗山县城太阳已出多会儿,下车后,我和廖伯各自拍打身上的灰尘。早饭前,一盆清水被我俩鼻凹、眼窝的黑色尘土浣洗成浆。
县城不大,楼房很少。青砖红瓦的平房也是新的少旧的多,街隅一座破衰的土坯墙茅草房,如苍苍的老祖母在不语中诉说着什么。
父亲说集市离下车的地方三、五里地,后来跑车那集市我常去,还刻意地走了几个来回——单程三十分钟(不止五里路)。想想那时的我确实单薄,竟然被三十分钟的步程所磨难。
早先的集市也有分类。找到卖米的地方,沿街一溜溜都是袋口敞开的米袋,空气中散发着米的芳香。
廖伯行家一样,时而抓这家米在手中轻抛,时而抓那家的米在鼻下细嗅。
不谙世事的我,见他严谨得近乎苛刻的神态,心里由衷地钦佩。
终于中意一家的米,价格谈妥。廖伯买120斤,我吗!忘了父亲的嘱咐,不知道量力而行(有逞能的嫌疑)。五十斤,十六岁单薄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挑战”不可能。
米扛上肩膀集市已是熙熙攘攘,集市上的门面房大都低矮、简陋,街面也是起起伏伏,时而有污水的横流。五十斤米扛肩上,开始时没觉太沉,人流中穿梭还有提鞋的功夫。三百米……五百米,腰开始发软,腿打颤。汗珠浸湿额头、脊背。
实难忍受我就把米袋重重地扔到地上,跟在身后的廖伯用责备的口气说:“你这孩子……这就扛不动了?远着呢。”
那一刻,我低头看米袋,心里满满地都是因自己的不堪而懊恼。120斤廖伯这会儿都还松坦着。暗自给自己鼓劲,我倾身弯腰尝试着把米袋翻转到肩上。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差一点,第三次使出吃奶的力气,趔趄中终于把米袋扛上肩。
也就二百米,感觉肩膀上的米袋被人加了码一样愈来愈沉。坚持再坚持的当儿,见到街面有可扶持的墙面,也会伸手找支撑。几度踉跄,米袋又重重地滑落地上。说是滑落,潜意识觉得沉重的米袋在缄默中惜怜我肩膀的稚嫩,自己“蹦”下来的。还好的是,米袋“蹦”到地上它自己没有“受伤”破损——麻袋结实。
廖伯叹口气,我没有他想象中的有力气。知道我再无可能独自把米翻转、扛上肩膀。歇一会儿他便求助过往的路人:“同志,行行好,帮忙把米搁小孩肩上。”
“兄弟,行行好,帮忙把米……”
“大哥,行行好……”
他的央求没被拒绝过,无论是年青的还是年长的。都会愉悦地欣然弯腰做“举手之劳”。久而久之,他的“行行好”三个字也由最初的清晰、明亮,渐渐地有气无力,后来的日子里,对这一幕每有想起,都会鼻翼发酸,眼眶有泪。
多少人伸出援助之手?不能被我承受的米袋又多少次遭受到掷弃?我的折腾让廖伯也精疲力竭。他放下米袋,额头的汗珠从他胀红的面颊劈劈啪啪坠落,脚下的尘埃仿佛能听到“噗噗”的声响。
搭车回家的公路离我们歇息的地方还远。歇到半晌,赶集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公路方向的街口流动。有的闲散,有的匆忙。廖伯起身站在道边,如现在的人们等出租汽车,往集市方向张望。
那年代没有出租车。
他拦了辆架子车,推架车的是一位缠着灰色头巾的大娘,干瘦。车上坐着个三、四岁流着鼻涕的女童,女童脚前有叠放的空箩筐。
廖伯刚伸手,大娘就停车了,没等低头哈腰的廖伯把“行行好”三个字说出来,大娘已把我的米袋抱上车,返身又帮廖伯抬上大袋米。
路上,大娘与架车走中间,我与廖伯随在左右。流鼻涕的女童用秀气的黑眼瞳、稚气的神情不停地打量着我和廖伯。大娘推着车边走边絮叨着什么。她口语太快,浓厚的方言我听不懂。感觉她正对什么事儿愤愤不平。
她说什么?
廖伯听懂了,告诉我的大意是,大娘在集市卖菜时,目睹我在集市上扛米的情形、抱怨,不该让我这样单薄的孩子扛这么重的东西。
难怪她会爽快地停车,麻利地将我们的米袋装她车上,其实她老早就关注到我和廖伯的“狼狈”。
乘车的公路边,搬下米袋,对我们的谢意,大娘皱巴的脸难得地露出笑纹。让我和廖伯意外,又倍加感动的是,大娘的架车一个折转,又往集市方向推去——好心肠的大娘和我们原本不是顺路。
岁月蹉跎近四十年,廖伯已去天堂。我没在这里诉说什么,那年代的孩子都苦。也从未抱怨什么,想想廖伯“行行好……”的声腔,及不懂她方言的好心肠大娘,想想集市上伸手相助的众人,“举手之劳”实在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为温馨的习常。
回途我和廖伯坐到了温暖的驾驶室,惬意的我忘了浑身的酸痛,一路都徜徉在秋天的景色中。
回到家,听廖伯说我买五十斤米时,父亲赞许的笑容倏间暗然。边说这孩子太逞能,边不明就里地扬起手。他做假打我的架式很温软。
炫耀一下,年三十吃饺子时,我穿了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