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泛出一点亮光,梁占军就下了床,他抻了抻睡衣,感觉背上还有些湿。他懒得去衣柜里换,推开二楼卧室的推拉门,来到露台。他抬头朝西边的天上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云飘在天上,像是一坨坨被染过的廉价的布料,破破烂烂的,东一片,西一片。
梁占军站了一会,抽了一支烟,看到司机陈刚把车停在了门口。他这才去卧室里的卫生间刷牙、洗脸。半小时后,他一身休闲装束下了楼。陈刚看到董事长下来,赶紧过来说,梁总,按照您的吩咐,东西都在后备箱,钥匙在车里。说完,他看着梁占军,看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梁占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说,没事了,你去吧。
他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走了回去,他在二楼书房的保险柜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用报纸包了,放进一个手提袋里,这才拎着又下了楼。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才发动了那辆路虎。这已经是四月下旬,清明节也刚刚过去。可想起他自从二十几年前把父母安葬在老家,头两年还没回去过,三年过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他倒不是没有时间,可就是想不起来,实际他也不想想起来。
他虽然是董事会主席,可公司的事有总经理具体操作着,也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再说了,就是有啥情况,总经理助理李楠早给他汇报了。除了一些非得他出面不可的事以及董事会会议,他平时也就是办公室坐一坐,上午处理完一些事情,下午基本就没事了。他喜欢换身平常衣服,一个人跑到湖边公园里的南苑茶舍坐坐,或者转到湖边亭子里看着那些老人下棋。有时候,他也想下两盘,可总是输多赢少,他不在乎。
他不喜欢和其他的有钱人那样打高尔夫,他觉得那么一大块地种上草,圈起来,看谁能把个球球打进洞里,纯粹吃饱了撑的,简直就是浪费。要是种上粮食该多好,起码可以让多少人吃饱肚子了。每当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他就笑笑自己,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农民嘛。本来就是农民,往上三代,谁不是农民呀。
他有时还想这么大一块地,就是不种粮食,拿来盖房子也好呀。城里有那么多家,四五口人还挤在50多平方的小房子里。
很多时候,他也就是那么想想,想过了也就过了。
只要那个电话不响,他也就可以悠闲地下棋,甚至想那块地该种啥。那个电话没有谁知道,妻子孙慧不知道,姚三利也不知道。这才是他这么多年能够迅猛发展的秘密。
昨天,他正在主持召开董事会,西服口袋里电话突突地震动了几下,他让副董事长主持一会,自己进了旁边的小休息室,关上了门。过了两分钟,电话又突突响起来,他赶紧接了。
“马副省长出事了!”
话音未落,梁占军想说的话还没有出口,电话已经挂了。他知道即使有再多疑问,也不能把电话打回去。他坐在沙发上,掏出了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回到家,妻子孙慧看到他有些无精打采,以为是公司的事又惹得他心烦了。自打公司事业正如日中天时,孙慧就主动回到家里,相夫教子,做起了全职太太。如今儿子也已经去北京上了大学,她还是待在家里。梁占军几次说请个保姆,她都拒绝了,坚持自己做。她说,不习惯被人伺候着。既然孙慧不愿意,梁占军也就没有再坚持了。他们夫妻结婚二十多年,自从赵丽芳那件事后,他们就很少说话了。以前,儿子在家时,他们当着儿子的面有说有笑。现在儿子上大学走了,他们就又恢复到了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状态。
“累了吧,晚上吃啥?”
“吃过了,我进去躺会。”
“我去放洗澡水”
“不洗了”
说着,梁占军就上了楼梯,钻进二楼拐角他的卧室,脱掉外套,随手扔在衣架上。他疲惫地靠在躺椅上,点燃了一支烟。他知道,自从中央巡视组到了丰州三个月了,马副省长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打过来过。这在平时是从来都没有的事,以前差不多一个月会有一个电话。他预感到可能有事,虽说,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可他的预感被证实时,他还是受到了一些震惊。大风大浪都经过,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幸好今天董事会,他还没有失态,要不然那帮鳖孙子还不早都跳出来了。不过,这种事是捂不住的,迟早都会知道,好在他提前做好了安排。
梁占军,丰州盈泰集团公司董事会主席,公司下辖两个上市公司,范围涉及房地产、建筑、装饰装修、文化旅游以及医药制造等,资产总额达五百多亿,社会上流传,梁占军个人资产就达七八十亿。对于梁占军的发家史,没有人能说得清。
直到凌晨一点多,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爸爸和妈妈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他的家,浑身湿漉漉地,衣服上还滴着水,站在门口,对着来开门的他,哆哆嗦嗦地说,“军军,我和你爸的墓被老鼠打了一个洞,到了雨天,那水就灌进去了,再说,你这么多年也没见回去,你哥呢,单位效益不好,早跟关门了一样,现在呢,整天在外面揽个零工,一个月也挣不下几个钱,你嫂子又管的严,每次就过年给我们送点钱,还少的很。我和你爸省吃俭用刚够用,再想买点啥,就没了,你看我们身上这衣服,三年了,从来都没换过。”
梁占军一个激灵,醒了。他疑惑地把房间里看了一圈,除了窗帘缝隙处透进来几缕微弱的路灯光外,什么也没有。他决定第二天就回老家上坟。他看看了手机,已经五点半了,他打电话交代了司机冯军,让他早早去丧葬用品店买几大袋纸钱和香烛等祭祀用品。八点刚过,司机就把东西送过来了。
梁占军一个人开着路虎上了高速。路上车很少,他可以很轻松地开着。一百三十码的速度,三个多小时他就已经下了高速。拐到了通向梧桐镇村的县道,人虽然很少,可他还是把车速控制在五六十,以前的砂石路前些年也变成了柏油路,平坦顺直。两边的水杉树笔直地耸立着,树尖冲向天空,卫兵一般。麦田里的麦子已经长出了麦穗,有几溜蔬菜大棚,农民们也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四月,是槐花的春天,满树的槐花开满枝头,像是满头白发的老妪,正在向路过的每一个人讲述梧桐镇村的历史。微风吹过,空气中也流动着槐花的香甜。梧桐镇村因梧桐而得名,最后却只留下了这棵老槐树。老槐树便成了梧桐镇村的象征,尤其是被县文物部门联合林业部门确定为保护树种,并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后,村里的老人们更是视之为神明。过年的时候,还有老人对着大槐树敬香跪拜。
车子一进村子,梁占军就闻到了槐花的香甜味。他没有停留,直接从村子后的生产路开到了墓地。他离开梧桐镇村时,父母唯一的两间土坯房留给了他大哥。后来父母倒是提过想给他在村上再要一院庄基地,他没有答应。他不想再回到这里,也不想和这里再有任何联系。母亲去世时拉着他的手,唯一的心愿就想把他父亲的骨灰也迁回老家,和她葬在一起。他这才找到当时的村长他的同学张亮亮,说了父母的想法。谁知张亮亮一听,二话没说,当即答应了。他还问要不要开个村民会,他可以提前做做工作,也可以给村上交些钱。张亮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点小事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父母老了能想着还要回来就是村上的荣幸,哪能要你掏钱呢,再说,你父母本来就是咱村一组的村民嘛。自从三十年前,他逃出梧桐镇,他就发誓再也不想和这里有任何关系。
可如今,自从他父母要叶落归根,他又不得不回到这里,或许他以后也会和他父母一样回到这里。
上完坟,他没有停留,趁着天黑,他又返回了城里。在回来的路上,他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放松。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在车上他还一直这样想着。
晚上他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他吃过早饭,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说,慧慧,我一会出去一趟,晚饭你自己吃,不用等我。孙慧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下,再没说啥,又继续收拾了。
梁占军钻进二楼的书房,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账本,塞进他每天随身的提包。环顾了一遍书房,下了楼。刚好八点,司机陈刚已经到了门口,他把车钥匙递给陈刚说:“送我去一下省高检。”
车子在马路上滑行着,半个小时就到了省检察院门口。梁占军摁住了陈刚刚要起身的肩膀说:“小陈,你一会直接把车开回公司,不用来接我了”,说着他自己拉开车门,下了车。
梁占军抬起头看了看省检察院门前高高的台阶,提起皮包,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