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
文/王生虎
阿良细细条条,走路凤舞柳摆,倘若留一头长发,放在女人堆里,压根儿找不出来。
阿良命苦,十来岁没了娘,他爹东挥西刨,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或许因为营养不良,阿良自小就像只瘦猫,他爹愁白了头发。庄户人家,指着男丁撑门立户,耕田耙地,哪一样都是体力活。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将来怎么办?连邻居都摇头:这孩子,只怕老婆都娶不上。谁知时来运转,阿良竟被大队挑中学了兽医。据知情人透露,这事本该轮不到他,但因为干部家孩子没人愿意干这不体面还腌臜的活,所以就公平公开公正地选拔。思来想去,干部决定,照顾这个“将来娶不到媳妇”的可怜娃。
莫看兽医这个职业不体面,生活中却断断少不了。农户人家谁不养牲畜,牛啊、猪啊,再不济,鸡鸭鹅总得有。人还有伤风感冒,牲畜哪能不生病。人生病可以扛,牲畜生病是大事。乡亲们眼里,它们比人还金贵。水涨船高,兽医也显得极为重要。整个大队,兽医只有一个。上级明文规定,兽医各管一方,严禁到别人地盘上插足。一个兽医负责一两千户人家的鸡鸭猪牛,那得多忙,请他得排队。
自从干上兽医,阿良就尝到了甜头。不但走到哪吃到哪,买猪娃人家还会打折扣。阿良心眼活,时隔不久,怂恿他爹买了一头种猪。母猪配种上级没有要求,只要你喜欢,哪怕舍近求远,从美国请来杜洛克公猪也行。但有一条,你得有不怕得罪“近”的勇气。校长的太太卖文具,卫生局长的丈母娘卖药棉,你买还是不买?得罪阿良他爹,就是得罪阿良,后果很严重。乡亲们心知肚明,把个阿良他爹和那头威猛的公猪,忙得风一样,滴溜溜直打转。公猪搜窝主家不但要给营养费,事前还得饶上一把生米。阿良他爹说了,猪吃生米精气神更足。“风”刮来刮去,刮得钞票满天飞、刮得阿良他爹眉开眼笑、刮得种猪肚大腰圆。
爷俩同吃一锅饭,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没几年,盖了瓦房。原本“娶不上媳妇”的阿良,不费吹灰之力成了家。媳妇很快做了娘,大胖孙子美得阿良他爹成天鼻孔冒泡泡。日子有了指望和奔头,爷俩忙得更欢。他们忙,乡亲们也没闲着,随便走进哪个村庄,满地鸡叫猪哼,好不热闹。
牲畜越多,病患越多,阿良越吃香。大人左一趟右一趟总是找不到人,地里活也不能耽搁,只能吩咐孩子:“去,你到阿良家守着。等不到酒糟鼻子不许回来!“酒糟鼻子”是大伙私下给阿良起的绰号。阿良一张黄橙橙的面皮,鼻尖居然红彤彤的,倘若来点酒,那就泛滥成“一朵红花向阳开”了。
孩子守得星光灿烂、守得肚子咕咕叫,阿良才打着酒嗝回来,问一问情况,挥一挥手,“回去,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明天去。”病情急不急,他一问便知。
第二天晌午,主家终于等来叮叮当当的车响。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晃荡的脚踏车,是大队配给他的“座驾”。阿良得意非凡,县委书记才坐四个轮子,自己已经有了两。只不过“座驾”有点简陋,阿良翘起右腿,轱辘磨得鞋底底嗞啦嗞啦响,才停下车。
没等车停稳,主家忙把烟递上。叼着烟、斜着眼,阿良一脸不耐烦:“什么情况?啊,黑咕隆咚的让孩子跑我家,还让不让人睡觉?”主家陪着笑脸,“猪两天都没进食了,这不是着急嘛。”“急啥,急啥?”阿良一脸不屑,“再大的事,一针搞定!”阿良自信满满像个老华佗,主家受了言语却暗自松口气。
阿良比华佗还华佗,望闻问切全不要,掀开破皮箱,掂起打针筒。针筒像只微型打气筒,寒光闪闪的针头怕有八公分长。这么长针头扎进屁股啥滋味,孩子们想也不敢想。他们怕进医院怕打针,大概率是被阿良吓的。
猪病恹恹地假寐,一阵剧痛传来,嗷地一声嚎叫,蹿得比兔子还快。你还别说,这一跑,猪居然活泛起来,心有戚戚地溜到食槽旁,一边吧嗒吧嗒吃食,一边偷眼看人。猪想,这酒糟鼻子抽冷子下手,不是好汉。它强打精神,填饱肚子,准备和这个手拿“凶器”的家伙来场生死对决。猪的吃食声宛如天籁,听得主家眉开眼笑,听得阿良得意洋洋。
洗个手、抽根烟、喝杯茶,主家满心喜悦,热情招呼:“时候不早,就在这吃饭。”“这个……”阿良似乎很为难,难色也就一瞬间,“也好。吃过饭还得去张老三家劁猪,省的来回跑。简单点,肚子填饱就成。”哪能真吃饭,总得来点酒。二两酒下肚,阿良鼻子艳得像团火。熊熊火焰里,几根粗黑的鼻毛一蹦一跳,扭开了大秧歌。至于劁猪,他忘了这一茬。
关于阿良的兽医水平,坊间褒贬不一。隔壁村的刘二爷说,阿良的确有两把“刷子”。那年,他家母猪得了“癫痫病”,日夜嘶吼、坐卧不宁。他们村兽医来了几次,打针喂药,根本不管用。没几天,猪只有进气没了出气。刘二爷心急火燎,偷偷请阿良去把把“脉”。阿良二话不说,操起“打气筒”,“滋溜”“滋溜”,猛推两管子药水。刘二爷死猪权当活猪医,本没有抱太大希望。谁知神了,第二天一早,母猪竟然晃晃悠悠散起了步。
桂芳姐却对阿良的手艺嗤之以鼻。她家的母猪拉稀,请阿良医治。针也打、药也灌,打来打去,总不见好转。不见好转,就继续打、继续灌。母猪不堪蹂躏,心如死灰,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悲愤交加地撞墙而亡。
猪拉稀却被治死,消息像风一样刮遍全村。阿良受到极大侮辱:“她家的猪不是拉稀,而是肠道溃烂,原本就没治!”有人发出疑问:“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呢?告诉她不就没事啦。”阿良愤愤不平:“告诉她还是一个死字。本想尽力帮帮她,谁知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话没人相信,人们觉得三明哥的分析比较中肯。三明哥说,母猪久治不愈的原因不外两个:其一是桂芳姐长得太好看;其二是阿良昧着良心赚黑钱。不管出于哪个动机,都会导致阿良小病当作大病医,拖拖拉拉不愿意手到病除,以至于出现精尽“猪”亡的惨剧。
真相不得而知。只知道阿良吃一堑长一智,此后出诊,必先无事说小,小事说大,往狠里扯、往死里忽悠。治得好是手艺高超,治不好是病入膏肓,反正,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如今,医院做阑尾炎手术要求家属签字。这一出,是阿良玩剩的把戏。
最近这些年,农村人生活越来越富裕。人们不指望农副业挣钱,养几只鸡鸭,纯粹给自己找点乐子。家禽少了,阿良的生意每况愈下。那头爱吃生米的公猪,早已去向不明。好在阿良还有别的事情可做,前不久,又添了个小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