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是桂林人,我也是去桂林读书之后,才读的白先勇。这让我往后的许多年,记起白先勇,就记起桂林温柔而阴潮的天气;记起桂林,也顺带想起白先勇那美好而残忍的文字。这两种不断交叉叠加的记忆,经常让我难以分辨,甚至有恍若隔世之感。
(1)
我见过白先勇。那年,他在偌大的音乐厅讲着他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故事,他笑着,我认真听着,可始终无法融入他的话语中,只是一直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他仿佛孤零零的矗立在这个世界,有些战战兢兢,也像是一支浮萍,在四处流浪。他说,他想借助青春版牡丹亭去弘扬传统文化,其实我更愿意相信的,是他在怀念青春时代的自己。
说来也可笑,我起初并不知道白先勇是同性恋,在读《孽子》时,都没意识到。我甚至忽略了《孽子》是同性恋小说,那些徘徊在黑暗的中央公园的人呐,他们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而我,也与他们一同游离,那是对自由的召唤,那也是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后来,看到白先勇为纪念王国祥写的《树犹如此》,深深感动,无言泪下。那是淳朴的感情,那也是一种带些苍白的质问。可那又怎样呢,就算世界不允许,有你在,一切都好,一切都恰恰好。
只可惜,你不在了。
(2)
有人说,要了解白先勇,得读他的散文;我却固执地觉得,《孽子》是通向白先勇内心世界的钥匙。
“放逐”是《孽子》的中心词。最为直观的是在图书封面上,一九八三年台湾远景出版社的封面是扭曲变形的人体油画,一九八八年香港华汉文化事业出版的封面是沙漠中枯而绿的树根,这些不能不使人想到“放逐”之类的悲凉意蕴。
《孽子》刚一开章,就在“放逐”的标题下讲了李青被父亲放逐出家门的场景。
其实,这些“放逐”不仅是家中父母的“放逐”,更是整个社会的“放逐”。他们被整个的排斥在外,被彻底的抛弃掉,而其根本原因就是“同性恋”。李青是由于猥亵同性被学校“布告”,被父亲赶出家门;小玉因为同性之爱落得有家难回;阿卫则是因同性恋而选择了自杀……
他们都不被外在社会所认同,不被社会道德所接纳。于是,他们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家园,四处游荡在黑夜里的公园,到最后藏在没有招牌的安乐乡,他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极不合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的王国里。
这个王国,是不会被现实社会接纳的王国。
这个王国,也是一个注定解散的,抑或悲剧的王国。
最后,《春申晚报》的记者樊仁,以一篇《游妖窟》将他们苦心经营的生活瞬间捣碎。樊仁将阿青这些同性恋们比为“妖”,并认为自己作为“人”与他们“妖”是异路。
樊仁代表了普遍存在的合乎道德的人类。这里将相对立的世界与道德标准作了明确展示。安乐乡最终只能被迫关闭。这是放逐者必然的命运,可悲的是,连白先勇自己都无法在小说中安上光明的结局。
(3)
放逐。人们轻而易举,就给予同性恋这样的命运。人们似乎从未追问同性恋是怎么来的,只是理所应当地觉得是错的,与世俗相悖的,该杜绝的。但假如,它也是从天性里带来的呢?白先勇说,这是“血里带来的”,是与生俱来的。
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去对抗,而是天生地就要与道德观念相抗衡,他们天性如此,只能去顺应天性。是同性恋倾向主动选择了他们,他们怎么做都是错的,难以被原宥的。
人们似乎总在逃避天性,便只能压抑,无限度的压抑。像《断背山》《春光乍泄》这些电影,并不是在单纯地表达同性恋,而是压抑,关乎整个人性的压抑。
生活是需要秩序,只有合乎一定的秩序,才能有规律可循,也才能井井有序。于是我们大多数就在这样的圈子里过活,我们不仅要求自己,更以自己认为的方式,去要求别人。我们得不到自由,便希望别人也得不到自由;我们不能参与或者理解的生活,就被认为是错的,是有大罪孽的。太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压抑了自己,也顺便压抑了别人。
我想呵,人该是自由的。人们认为同性恋违背了自然规律,但又是谁规定了人类必须要“传宗接代”的呢?
(4)
王国祥因病去世后,白先勇写道:
“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刹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我花了我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血,来打这场仗,但最后我们还是败了,一败涂地。”
那个瘦弱的老人,他在王国祥身上找到了自己,王国祥去了,他的一部分似乎也跟着去了。他们在现实中失败了,可是在精神里,他们相拥的姿势是那么美丽,晕染了所有悲伤时光。
夏季的芭芭拉,那个白先勇和王国祥居住过的地方,起初一片荒芜,花草都已凋零;但白先勇仍然重建家园,当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放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他坐在花园中的靠椅上,闭目沉思,嘴角抿出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