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一
人都是有怀旧心理的,随着年纪增大,对村庄的依赖和留恋越来越重。一些少年时期在村庄经历过的往事,也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生活的村庄名叫下新宅村,一千多人口,以戴氏为主姓,数百年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耕种畜牧,繁衍子孙。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靠着村庄四周的土地生活,他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从不抱怨每一天的辛劳。
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一样,村庄坐落在婺西一片广袤的土地上。村子在金华最西边,与衢州相邻,当时,村民戏称说,我在金华地界上,一泡尿可以撒到衢州去。我们小时候,经常跨在金衢交界的沟渠上,然后戏称,我一脚踏金华,一脚踏衢州,双脚跨两府。
事实也正是如此,村民的山林田地,和衢州市龙游县相连,平时劳动、生活,都交融在一起,所有的村民们都以古朴的面貌,在这里耕读传家。村东是稻浪翻滚的肥沃农田,供给村民解决温饱的稻麦米粮,村西是连绵不绝的黄土山坡,盛产一年四季的瓜果花生。
在村西边的黄土山坡上,有大岗背、破声岙、西岙里、大岙、牛角岙、蒲塘岙、凤凰山等地名,其中大岗背是绵延不绝的沙丘地带,我们小时候,几乎天天在沙丘坡背玩“滑滑梯”,就是折一捆松枝垫在屁股下,从高高的沙丘上滑到沟底,半天下来,整个人就成了泥猴,而且裤子的屁股上也磨出了两个破洞,回家免不了受到父母的责骂。但骂归骂,玩归玩,小孩的顽皮秉性难以更改。
二
大岗背的沙丘,曾经是民兵训练的场所,当年倡导全民皆兵,村民在参加生产队劳动时,还要经常性搞民兵训练。平时搞队列刺杀、投弹练习,偶尔也会来一次真枪实弹射击。大岗背的沙丘如同一条条天然战壕,正适合民兵搞训练,而且在沙丘上还曾经挖过很多地洞,当时称之为“防空洞”,说是打起仗来可以躲避敌人的飞机轰炸。每个“防空洞”可容纳十多人,我们这些小孩,曾经最开心的事,就是在“防空洞”里躲猫猫。
当年的口号就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们这群小孩,也不懂什么备战,只觉得好玩,只要有民兵训练,便天天瞄在大岗背的沙丘上,远远地观看。然后在民兵回家后,我们重新进入“战壕”,继续“解放军”打“日本佬”的旅戏。
也难怪当年人们吃不饱饭,天天有事没事搞些战备设想,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去消灭美帝和苏修等一切反动派。
30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村里,少年时的顽劣,体现在村西的山坡地里和村口的池塘中。上小学后,每天放学,还要负责拔猪草和拾柴火的劳作。当时,在我们村里借读的还有相邻的十里坪农场西岙里分区的场员子弟。这些场员以前是在农场服刑的犯人,刑期满后,无处可归,就成了留场的场员,属于农场职工之类。他们因为不是农民,所以子女就不需要放学后干农活。而且他们的衣服着装,都比我们时尚漂亮。
我们当时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父母是安分守己的农民,生活条件还不如劳改刑满人员呢?农村经济条件的薄弱,让村庄显得卑微,村民更是像未开化的土著人,每天灰头土脸,吃得像猪食,干得像牛活,都累成骡子了,也没得歇息,这也许是计划经济年代,中国成千上万农村人相同的悲哀。
三
村里人的土地和农场的土地连在一块,所以,农场里的犯人出工时,就和农民一样在相邻的地里劳作。当时我还小,但心里老想不明白,城里人犯错了,罚到农田里来劳动,农民没犯错,也在农田里劳动,看来,天底上在农田劳动就是一种惩罚。
有时,村民为了农田灌水或土地界沿,和农场里发生争执,这些犯人就叫嚣:“如果来打一架,我们伤了是工伤,不仅公费医疗,明天还可以休息,不要出工,你们伤了,明天就赚不到工分,连医药费还得自己掏钱。”听到这话,往往村民就气短了一截,争斗也就不了了之。在当时这个年代,农民的地位真的卑微的很,甚至连服刑的犯人,都比农民过得舒坦。
在农场里,也有许多文化高的知识分子,他们原本是城里的科技专家或教师,因为被打成右派被判刑,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这些人依然保持着儒雅的风范。当时农场里有几千亩茶叶山,分散在我们村周边,一般上,斯文的犯人,可以派到茶叶山上看守工地,我们这些小鬼,经常到茶叶山上拾枯死的茶枝,与看守茶山的犯人便混熟了。
有一个满面胡子的犯人,村里人称他为“满面胡”,听说以前是学校老师,他的英语、俄语说得都很顺溜,看到我们小孩过来,也很客气,经常跟我们讲大上海的故事,听说他会洋文,我们便经常要他说两句洋文,开心一下,虽然我们也听不懂,但觉得叽里咕噜的洋文,像唱戏一下,又新奇,又好玩。
“满面胡”看到我们这么小,不好好读书,老是到山上拾柴,就劝导我们从小要认真读书,将来才可以离开村庄,去看更大更宽的世界。村里有上初中的学生,他还会在孩子上山拾柴火时,让他们带书本过来,帮助指导数学作业。只是后来,落实政策后,“满面胡”就平反回归原单位了,但他劝告我们“只有认真读书,将来才有作为”的话语,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四
后来,我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回到了村里,当起了农民。从此,我每天和父老乡亲们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耕生活。当时,下新宅村以土地多而闻名,村里除了拥有上千为粮田外,村庄四周还拥有两三千亩黄土山坡。村民们把土地看得很重,这是族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他们从不敢浪费每一寸土地,尽可能地在农田和山坡上,种植粮食和瓜果。
下新宅村可耕种的山地就有几千亩,还有长着马尾松的山岗地就更多了,人们在山地上种下花生、大豆,以及瓜果番薯,在山岗上留种了马尾松,供给村民一年的烧灶柴火。一年四季,村里人没有空闲的时间,忙完了农田忙山地,忙完山地又忙山岗。除了劳动,没有其他事可做。
而邻近的洋埠、罗埠人,因为人多地少,农闲时节大多上集镇坐茶馆店,喝茶听评传,吹牛侃大山,晃晃悠悠就是一整天。当时我们年幼,每天对做不完的农活也非常生厌,就盼望着天能下雨,下雨就可以歇息了。
农村有句俗语:“手忙忙,口忙忙。”就是越勤快的人,吃的东西也就越多。事实也是如此。每到秋收时节,村民种的番薯成熟了,周边缺少土地的村民,都会带着锄头、箩筐,到我们村的土地上“捡番薯落”。就是在村民挖过番薯的地里,拾捡一起村民不要了的薯根,用于洗粉或食用。
当时,我们村里人每户人家都能收获几十担、上百担番薯,而别村人因为没有土地可种,只能到我们村来拾捡一些废弃的薯根,广袤的土地资源和丰硕的秋收成果,让下新宅村人引以为豪。
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村里生活,我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老家度过。以前,村里有人外出打工谋生,但我父亲总是教诲我说:“赌博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看到我想外出打工谋生,父亲就会劝告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也许是父亲从小饿肚子饿怕了,所以,他对土地看得异常金贵,从舍不得荒废一寸地,总是想方设法把土地全种上才安心。
五
人活在世上,生存是第一要务,当你没有其他生存之路时,村里土地以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除了当好农民,我别无选择,我也认命了。从此,我就死守着家里的五亩农田和四五亩山地,每天扛锄下地,披月而归,不辞辛苦。我甚至有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人本该是这样生活的。”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政策吹进村里后,当我再次想离开农村,换个生活方式时,父亲也许终于看到,一辈子在土地上刨食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同意让我离开村庄,另谋行业。
于是,我就有了到水利工地当石匠、上建筑工地做泥瓦工的经历,再后来又到学校当代课老师、到报社当聘用记者,角色转换了许多个,但我总不能忘记,我曾经是一个农民,我是扛着锄头进城的乡下人。
离开村庄后,我四处漂泊,但总不离根,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每过一段时间,我总要回村看看,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不敢有丝毫怠慢。而且每次回村,口袋里既使再没钱,也要梳理一下头发,整洁一下衣服,然后鲜鲜光光地回村。
看到村民走来,忙掏出兜里揣着的好烟,挨个都敬上一根,让父母和乡邻们觉得,这些年来,我在外面还混得人模人样的,免得被人看轻。其实,我知道,我工资低微,收入有限,每一分钱都计算着花,一直都过着都市贫民的生活,只是在回到村庄时,才摆出一副很洒脱的派头,用我可怜的虚荣心,装扮一下卑微的灵魂而已。
在我离开村庄谋生后,村里人依然勤劳耕种,把可以种植庄稼的土地,充分利用起来,种的番薯、大豆、花生就更多了。而且在村里还形成一种奇怪的现象:越是勤劳肯干的人,农活就越做越多,越是偷懒耍滑的人,反而轻松空闲。只是,勤劳的人一年到头衣食无忧,而偷懒的人则经常青黄不接,靠东家借米、西家借油过日子。
六
下新宅村民们虽然把土地视为生命,但历来也有“唯有读书高”的念头。听说,以前下新宅村人很会读书,出过讼师,出过举人。在当地,邻近有四个大村,寺平,中戴,下新宅,堰头,每个村都有一千多人口,相邻而居,其中寺平、中戴、下新宅以戴姓为主,堰头以吴姓为主。每个村都是人多、地广的村落,但以下新宅村人笔墨文章最高。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段俗语:“寺平拳头,中戴吓(he)头,下新宅笔头,堰头破棉絮包头。”这段话的来历,在当地也有讲究。寺平拳头,说明寺平村人勇猛好斗,村民之间也非常连心,村里人在外,一人受到欺负,往往半村人会赶来帮忙。中戴吓头,指的是中戴虽是戴氏大村,但村里还有许多杂姓,宗族分支较多,虽然会摆摆大村的牌头,但不会以大村欺负他人。下新宅笔头,表明下新宅村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善长笔墨文章,四邻八乡闻名。堰头破棉絮包头,可见堰头人忠厚本份,惯于息事宁人,不与人生事端。
说起下新宅笔头,一直以来是村人引以为豪的。这是因为,下新宅村在清末时期出过举人老爷,名叫戴鸿熙。传闻在民国初年,下新宅村来了个剧团,名曰:今玉。举人戴鸿熙也在场看戏,他的几位侄儿也堪称饱学之士,便请戴鸿熙将“今玉戏场”嵌入联中作一联。举人老爷略加思索,便吟:今朝世界千般戏,玉石分明一下场。速度之快捷,对仗之工正,令旁人叹绝。戴鸿熙还为高义桥撰写碑文,主修过《汤溪县志》,是村里一代儒雅人士。
前两年,寺平村重修兰源戴氏宗谱,请我为新修订的《寺平兰源戴氏宗谱》撰写谱序,我在翻阅老宗谱时发现,民国初期,寺平初修兰源戴氏宗谱,谱序落款便是:下新宅村举人戴鸿熙拜撰。没想到,时隔近百年后,《寺平兰源戴氏宗谱》重修,谱序撰写人,依然是下新宅村人,这也许就是一种机缘巧合,也让我作为下新宅人,能再次为《寺平兰源戴氏宗谱》重修撰写谱序感到荣幸。因此,我在重修谱序落款处也写道:下新宅村戴建东拜撰!
七
说起下新宅笔头,还有就是村里尊师重教氛围很浓,村民对老师很尊敬,从不敢有半点怠慢。学校用的水、电,一切均由村集体统一负担。以前有一位姓张的老师,在村里代课,学生成绩非常好,深得村民信任。
后来,张老师因为生小孩,欲意辞去教务,回家带孩子。村干部就三番五次上门动员张老师回来任教,最后由村集体出资,为张老师雇请保姆,恳请张老师回来。张老师也被村民诚心打动,从而重回下新宅村校任教。此事在当时一直被作为尊师重教的典范,而广为流传。
如今,我可爱的村庄在几任村干部的苦心经营下,已跃身为浙江省全面小康示范村,通村公路宽阔笔直,四周环境花木葱荣,九曲廊桥蜿蜒池中。更可喜的是,村民们不更死守着三亩土地过活了,他们在土地上种植了葡萄、桂花、食用笋,昔日的黄土沙丘已变成了树木葱荣的绿色飘带,秋风吹起,满村的桂香飘酒每个角落。
原先的村小学校,现在因为撤并到中戴就读了,校址变成了村残障公寓,供给村里无依无靠的残疾人免费居住,后来,又建设了村居家养家中心,全村80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费到居家养老中心吃中餐和晚餐。国家惠民政策的步步实施,村民的福利,村庄的环境也逐步得到改善。
现在每次回到村庄,经常会听到老人们爽朗的笑声,食堂里有免费饭菜,每月还能领到普惠制养老金,这和以前农村老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十块钱,形成了天壤之别。难怪老人们一说起年景就感慨:“从没遇到过这要舒心的年代了,这真是托党和政府的福啊。”
岁月更迭,世事变迁,唯村口的千年古樟,目睹着村里的沧海桑田。想起村庄往事,让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