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表哥大学已经毕业,他拿回毕业纪念册的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趴在床上翻看。我对于那个纪念册的浓郁兴致,是表哥无法理解的。——那些照片里,女生们多是抱着一颗柳树侧腰倾泻长发,或是坐在草坪上环抱双膝,男生们则都在山顶眺望远方或是身后一条大河,他们看起来满腹壮志,身上绝没有现在学生们电脑游戏和网络聊天带来的恍惚和疲倦。每张照片的背面都有一段寄语,――那些寄语,是很有趣的:里面不约而同地用了“风景”“远方”,“飞翔”和“梦想”等词汇,激情万丈。我们写作文的时候倒是常常用到它们,却不知道风景远方都在哪里,非常空洞。原来这些词是属于他们的,离我还太远。
我以为只要自己快快长大,就可以拥有这些词,却不知道我在走,时代也在走。七十年代人的青春,在新旧世纪的交迭碰撞中,迸裂出去,像一个孤岛远远地漂走了。那些词,也被带走了。
但我至今仍旧记得他们的青春是什么样子,那么鲜明的轮廓。在最好的年纪,世界在他们的眼前打开,都是新的,都是未知的,可以运用无穷的想象力去靠近和迎接。
郑钧的《回到拉萨》唱出了许多人的梦想,西藏是圣洁和神秘的,去一次西藏仿佛就能成为英雄。我们想要去远方,但不是去旅行,“看到”对于我们而言,实在太轻了,我们要的是“抓住”。所以我们到处漂泊,一定要闯荡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这种笃信,可能是青春里最大的福气。
金庸的小说把古代的侠气带给了我们,从我们的视野里,可以看到一片江湖。海子和顾城是我们的偶像,所以即便置身于高楼大厦中间,我们也还怀着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田园梦想,也只有我们,还一厢情愿地相信黑色眼睛是上天的馈赠,用以寻找光明。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几年大街上的书摊用记号笔写着:新到:路遥《平凡的世界》(图书界还没有开始流行贴海报,广告语也根本不需要)。我们手抄席慕容和汪国真的诗,在300字一张的方格稿纸里给同学写信。物质和精神,我们的选择都不多,视野也有局限,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可以那么专注。所有的这些,都深植于我们对那个时代的热爱。
我上中学的时候,进口的东西已经充斥了人们的生活。一时间,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进口的,“进口的”代表一种品质保证,更重要的是,它也许代表一种时髦,是一种发誓要与父辈陈旧落伍的生活划清界限的决心。“舶来”,真是一个形象的词,海那边运来的东西。得不到的一定是好的,所以我们念书的时候,连块橡皮也希望是舶来的。我们用舶来的精神,舶来的物质装点自己,充满自己。
我们是“媚”的一代,“媚”可以使我们日新月异,“媚”却也使我们从来没有一块自己耕耘和浇灌的土地。
少女时代的记忆令人羞耻:我曾多么嫉妒同班的芳芳,因为她的姑姑在沿海特区城市,每次回来总能带给她洋娃娃和漂亮的连衣裙。我甚至嫉妒她的父母离婚,印象里“离婚”也是个带有舶来色彩的词语。九十年代初,离婚还是一件时髦的事。我还嫉妒我邻居那个十八岁就去深圳打工的女孩子,因为她后来居然嫁在那里定居了。
现在,早就走出了对舶来事物艳羡时期的我,才发现记忆最深的,最让我艳羡的,不过是青春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改变生活。而如今,我的目光落在脚下的路上,并不是那些遥远而繁华的地方。改变人生?这样的话题太浩渺了,眼下我只是担心不要被生活远远地抛下。
大学的几年里,学校外面的餐馆,四月一到尤其热闹,当年要毕业的学生,已经开始为了告别而聚会。小桌低矮而颤颤巍巍,学生围坐一圈。唱歌,高喊,把啤酒瓶摔得粉碎。带着几分醉意,他们拥抱或者扭打。有人说出了埋藏的爱,有人泯去了心中的仇。他们唱着诸如《我可以抱你吗》,《冷酷到底》,《幸福》那样的歌,唱着唱着总会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经历的是生离死别。也许他们已经有了某种预感,那个质朴而单纯的时代正在渐渐远离,他们和他们的理想终将分道扬镳。
在梦里,他们的哭声一定惊动了我,我或许是被拣选的见证者,所以有关这些,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