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记事起,奶奶的眼睛就瞎了一只。
爸妈上班没时间照顾我,一只眼的奶奶从干堰塘来到镇上帮忙,带我吃,哄我睡,她给我讲的《熊外婆的故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是个有点恐怖的故事,也是奶奶唯一会讲的故事:
外婆生病了,妈妈让男孩和女孩去看望外婆,消息被森林里的熊外婆知道了,她提前到达外婆家吃掉了外婆,准备假扮外婆再吃掉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到达之后,一直缠着熊外婆讲故事,害得熊外婆不方便下手,一直被拖到了睡觉时间。
熊外婆说:“你们谁想跟我睡觉,就要把脚洗干净。”小男孩想跟外婆一起睡,于是将脚洗的特别干净。
半夜,小女孩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就问外婆,“你在吃什么?我也想吃。”
熊外婆说:“我在吃干蚕豆,小孩子吃不得。”
接下来的剧情大家都猜到了——
熊外婆正啃着男孩的脚趾头……
后来,小女孩依靠机智勇敢,联合村民抓住了熊外婆。
现在再回想,这个故事对小孩来说好血腥哦……可当时我却既害怕,又兴奋,听来了劲儿!每天一上床,就命令奶奶跟我一起钻进被子里,要听奶奶讲一遍才肯睡觉!她被我搞烦了就吓唬我,说,你看这些孩子就是缠着熊外婆讲故事才被吃了,你不能这么耍赖!
而我……有时真的会被她的话吓到一阵,联想到她那一只眼的怪模样,想着她不会把我的真奶奶吃掉了吧?……一阵害怕……
但再一听到她浓浓的四川话讲这个故事,她把“嘎嘣、嘎嘣”念得抑扬顿挫、充满喜感,我就忘了我的担忧,咯吱咯吱地笑得喘不过来。要知道,奶奶可是把这个故事讲到了出神入化,每一遍都能让我有新趣味!久而久之,她也被我逗乐了,每天重复讲都不嫌烦。
讲完故事后她还会给我一粒冰糖,说,
来,抿在嘴巴里,很甜的。
我们约定好绝不能让我爸妈知道,因为上床后和刷牙后是绝对禁止吃东西的。
可是管他呢。
我因此度过了多少甜美的夜晚啊!
二
长大一点之后,我从姑姑那里知道,奶奶的右眼是1974年左右瞎的。那年爸爸8岁,爷爷得了肺病去世。奶奶那只之前就不大好的右眼,在爷爷去世后泪没少流,有一天起床后,突然就看不见了。
奶奶一生清苦,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在以氏族血缘为纽带的干堰塘农村,因爷爷本姓属于极少数而饱受欺凌,而一家人的日子,在爷爷去世后也更加难捱。
这个一辈子不识字的普通农村妇女,靠着自己彪悍的性格与强硬的处世,用韧性熬过了时间,保护儿女长大。
等到我上小学时,早已见不着那个在奶奶生命中飘过雪的干堰塘了,我见到的是热热闹闹、太太平平的干堰塘,春一般的样子:
在干堰塘我总能找到一帮小朋友野玩,玩铁环,拍画片,偷偷爬树摘桑果和刺果果,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陪表哥走几里田埂路去井边担水;
那时候谁家有了时兴的彩色电视和影碟机,大家就蜂拥而至,围在一起观看卓依婷的《新年好》,刘德华的《忘情水》,江淑娜的《问情》;
奶奶也从村沟搬到村头与小姑同住了。小姑开了兼营副食的诊所,生意不错。天气好的日子,干完活的村民爬上村头,大家围坐在小姑家门口空地,一聊就是大半天。
奶奶一米五十几,瘦长脸,瞎掉的右眼总是眯缝着,她看不懂电视,却最爱和大家聊天,各自操一口超土的四川话,东一言西一语,她便很开心。
她嚼起年轻时候的奢侈品冰糖,讲话声洪亮,太阳晒着风吹着,很是自在。
年轻时受过的苦,奶奶也都不计较了。
三
我初中开始寄读,一周回家一次;
接着是高中,一年回家四次;
到大学研究生,一年回家两次;
最后毕业工作,一年回家一次。
离出生的西部城镇越来越远,
从故乡的骄傲变成了城市里的浪人,
很多年,我也再不吃冰糖。
偶尔回去的时候,发现奶奶耳朵开始不好使了,脑子也越来越糊涂:
“菲菲,小时候我带过你的啊,你还记不记得到?”
“嗯嗯。”
“你还在读书吗?”
“工作了哈。”
“挣的钱要好好存着哟。”
“嗯嗯。”
“你们现在都有出息了,奶奶享福哦。”
几秒钟之后,又开始重复新一轮:
“你还在读书吗,
挣的钱要好好存着啊
你们现在都有出息了,奶奶享福哦
……
打给奶奶的电话,奶奶越来越没有能力接听。
“你说什么,大声点?”
音量放到了最大,电话那头是奶奶抱歉又沮丧的语气,
“哎哟,我听不到!”
有次跟闺蜜聊天,听闺蜜动情地讲起自己的奶奶,讲奶奶如何陪自己长大,影响了自己的一生,我一边偷偷地羡慕,一边故作冷淡地说,我,我跟我奶奶不熟。
而且事实真的是这样,我跟奶奶的回忆那么的少,我们缺席了彼此多少重要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一天又一天,城市生活越来越忙。将奶奶变成记忆里模糊的影子,这样让我更心安。
四
再见奶奶是去年秋天,她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重,已经不认识人了。
“你是哪个?”
“我是菲菲啊。”我大声地回答她。
她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清,她伸手来摸我,大脑却无法给出答案。
她变得很严重,成天自己对自己讲话,对着空气念叨爷爷的名字:“你来了?带我走嘛”;
她便纸乱塞、上床拒绝脱鞋,心情不好见人就骂,夜里不睡念念有词都在跟人吵架,“你是个啥东西,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你”;
有时她还会突然很害怕,拉着人就不让走,“你别走别走啊,有人要打我。你救救我啊。”
村头的人都搬到城里去了,新楼房代替了旧砖房了,干堰塘的田荒了,草黄了。
日益干瘦的奶奶,就像摇曳在风中的枯草,被一生的伤痕和梦魇催得无处可逃。
大年夜,她意识模糊,无法进食。
医生在她的手背上寻找血管,薄薄一层皮包裹着的蓝紫色血管开始萎缩,这就是张用了一辈子的斑驳破败的渔网啊。
针扎错了三次,附近的皮肤迅速肿胀隆起,奶奶本能地嗷嗷挣扎,一屋十几个人都在哭。
奶奶啊奶奶。我多么不忍。
输液,抢救,几小时危险期,奶奶转危为安。
但老年痴呆症再也好不起来了。
她抓着不认识的我的手,喃喃地说:“你是哪个?你不要走哦,我怕”,喝着一勺勺喂给她的冰糖水,她睡着了。
五
又一个春天。
重病后她终于愿意下床了。
她变得很小很小,见人张口只会要吃的:
“给我吃个东西嘛,
给我个东西吃嘛……”
大家习惯了,都不理她。
“来,抿在嘴巴里,很甜的。”
奶奶张开嘴,傻傻地笑,我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