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到的时候，我应邻居的邀请去他家喝下午茶。
驱车路过他家山下的果园时，我看到一位身着蓝色工作装，头戴草帽的农人模样的人，正站立在梯子上采摘着苹果。
他听到了我停车的问候声后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我要访问的主人——从荷兰阿姆斯特丹移民来新西兰的著名的外科手术医生，Ferdinand。
Ferdinand的一家在十年前从荷兰移民到了我们这个只有4000人口的新西兰小城。听他的夫人Ellen告诉我，他们卖掉了在阿姆斯特丹城里的房子，和在瑞士，德国乡下的度假别墅，在这里买下了400英亩的山地;盖房，养马，种地……
源于Ferdinand在荷兰脑外科手术领域的知名度和卓越成就，他很快就在我们当地的医院里找到了工作。
不过让大家都感到很意外的是，他谢绝了当地医院向他提供的手术主治医师的职位，只在那家医院里做了份每周只有两天半工作时间的门诊全医，并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用在了种地上。
那个下午，我在他家用粗糙的椽木建造的，蒙古包形状的客厅里，守着一杯咖啡坐在宽大的木质餐桌旁，望着在厨房里为我们的下午茶烘烤着苹果派的Ellen。窗外是被火红的枫叶衬托着的山与海。
我与Ellen和仍然穿着带着泥土的工作装的Ferdinand交谈着:
“今年我家的苹果又丰收了，尽管被澳洲负鼠吃掉了一些，不过多亏了我家的狗狗Jenny，她帮我们赶走了不少的负鼠啊。”Ferdinand一手端着咖啡杯，腾出另外的一只手，疼爱地抚摸着爬在他膝盖上的狗狗说道。
“你家越来越像一座农庄了……”我隔窗打量着窗外盛开的五颜六色的秋菊和不知名的鲜花，还有不远处种植蔬菜的塑料大棚，羡慕地对他们说道;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的夏天里，Ellen提着盛满了西红柿和各种蔬菜的大蓝子，前来我家送菜的事儿来。
听了我的话，Ferdinand的脸上浮现出了自豪的微笑:“这是我一直向往着的生活，我很幸运地得到了它。”
“你真的决定不再回到手术室去了？”我有些好奇地问他道。
他摇了摇头，喝了一口咖啡，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远山和海。
Ellen端着刚从烤箱里烤出的苹果派，来到了大餐桌前坐下。她一边用餐刀切着苹果派，一边对我说:“Ferdinand曾经是一位总是看着前方的人，感谢上帝，在这个新西兰乡下小城里，他终于可以体会到看着脚下的快乐了……”
“看着脚下？”有些好奇地反问道，看到夫妻俩相视而笑，像是在享受着一份只有他俩才懂得的快乐。
在下午茶的餐桌上，Ferdinand对我讲起了他在荷兰的生活:
他出生在一个世代为医的世家，虽家境富裕，但是从少年时代起，就在严厉父母的督促下努力地学习着。
长大后的他，也曾经是一位躇踌满志乐于攀高的青年。从医学院毕业后不久，他凭借着良好的脑外科手术技术救人无数，才三十岁出头，就成为了荷兰顶级的脑外科医生。
“那时的我总是看着前方，想着在前方一定还有比我的技术强许多的人，和我的技能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于是整天将自己泡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做着手术。有一天回到家里才发现，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我的前任妻子已经离开了我。”
“前妻的离开并没有停止我对探求前方的渴望。很快，我发现自己开始在脑外科领域里有了名气，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名气也变得越来越大。”
“于是，我开始出现在人们视野里，在大会小会，电视采访，医疗杂志以及各种网络媒体上抛头露面……渐渐地，我发现忙于应酬的我已经变得没有时间和心情来专研我的业务了;并且在医院里经常遭到同事们妒忌的冷言冷语语。最要命的是，我发现头上的光环所带给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在这样的压力下，我甚至对自己发出了‘手术时不许出错’的命令……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患者由于我判断的错误而死在了手术台上……”
Ferdinand抿了一口咖啡，蓝色的眼眸中透着一丝痛苦和遗憾:
“……那个官司持续了三年，闹得尽人皆知。那是我人生中最最艰难的三年，也是我真正地沉淀了下来思考了许多的三年。
我意识到一直将目光盯着前方的我，脚下追名逐利的步伐曾经是多么的匆忙。我的生命中到底缺少了什么呢？我开始一遍遍地向自己提问着。”
“幸运的是，那时的我遇到了Ellen。”
Ferdinand隔着餐桌向Ellen伸出了手，我看到两只手非常默契地锁在了一起。
“Ellen来自德国乡下，到阿姆斯特丹后在一个酒吧里做配酒师，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她。”
“我被Ellen身上的质朴给牢牢地吸引了……在我最黑暗的日子里，坐在吧台后听着我诉说的她对我说:‘把你那望着前方的目光移回来，低头看看你的脚下吧……’”
“‘为什么？’我有些好奇地问她道。”
“‘因为一个目光太过于专注于前方的人，他的步履不免是凌乱的。所以要低下头来看看你的脚下，认真的迈出你的步子，安静地体会走路的过程，我想这才是你目前应该去努力做到的事情……’”
“我惊异于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竟然出自于一位来自乡下的普通女子之口;更惊异于自己正在被她的淳朴吸引着，一步步地朝着她的世界走去。”
“相爱后的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我的那一段黑暗的日子。Ellen对我说在阿姆斯特丹的繁华里，她时常梦想着带着泥土芬芳的乡下的日子。有一天，等她赚够了钱，她会再回到乡下去的。我于是记住了她的这个愿望。”
“上帝似乎在眷顾着走过了人生低谷的我。在我们婚后的第五年，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这块山地正在出售的信息，于是决定买下这块土地，逃离我那繁忙的阿姆斯特丹生活，也圆Ellen一个梦想。”
他将目光投向Ellen，充满爱恋地对她说道:“感谢你让我懂得了‘看脚下’的真正含义。一个不懂得如何去专注于现在的人，他的未来也不会是圆满的。”
在下午茶的餐桌上，我对他们讲起了不久前读过的一段禅宗公案:“小和尚说：我走路的时候，眼睛应该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前面。小和尚说：前面有东西挡着，我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四周。小和尚说：四周大雾弥漫，看哪？老和尚说：你看脚下。”
Ellen微笑着听我讲述完这段禅语，静静地对我说道:“我从小就喜欢读东方的禅悟，你说的这一段，我多年前也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