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审室里坐着我的发小，他叫张胜南，一个从小就默默无闻的孩子，只是如今的他更沉默了。
他吐着烟圈，相比多年前他瘦了不少，而且也黑了。他弓在那里就像一只虾，眼神中没有害怕紧张，只有释然和平静。
看到我的到来，他的眼珠动了动但也没开口，我知道他还记得我，只是没想到多年后的相见竟是在这种场合里，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弄得我有些尴尬。
不过我知道，他从来都是个苦命的人。
二
一支烟抽完，我冲他点点头。
门外，警员把这起恶性杀人案件向我作了详细的汇报。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本地著名的房产大亨胡老板全家被害，凶手一刀割喉手段狠辣，因为案件太过重大，警方半夜接警后就第一时间联系了我。
据值班室保安回忆，天刚蒙蒙亮一个身影就等在警局门口了，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警局开门后他才缓缓朝里走，脚步沉重仿佛迈向无尽的深渊。
“他是来自首的，”警员说。
后来的事就一清二楚了，接警大厅里的高清摄像头完整还原了一切。
最开始，坐在椅子上的张胜南定定地注视来往的人，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站起，双手攥紧走向了最近的柜台。
能感觉出来他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鉴于事件的重大性警方立刻提审了他，他对所有的罪行都供认不讳，并接受警方对他的任何处罚，包括死亡。
看得出来，他本就是带着死意来的，只是他眼中的如释重负不像是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透过单向玻璃望着他，我的记忆开始苏醒，那段无法磨灭的往事缓缓褪去时光的印记再次呈现在我的心中。
三
其实他们之间仇恨早在十年前就种下了。
那时候的胡老板刚从外地迁来，他成立的贷款公司也刚刚起步，资金紧张的他还接一些“灰色”生意。而张胜南年方20，初生牛犊的他正义凛然，敢于挑战一切不公。
有次张胜南偶然看到小巷里一个女孩正被几个彪形大汉拖着，凄切的叫唤声不断传来，义愤填膺的他闪身就上去了。
那女孩把张胜男视作救命稻草，几番呼救下张胜南得知女孩是被拐卖的。
在张胜南的质问下，几个男人色厉内荏不肯承认。对峙不下，张胜南背着手悄悄拨打了110，及时赶到的警察很快就将他们一起带走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是胡老板的手下，而当时他的灰色产业正是依托于拐卖妇女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胡老板大发雷霆，张胜南更被他视为眼中钉。他曾派过几个马仔去教训他，不料张胜南还学过些拳脚功夫，混混打架那一套在他那里根本不够看，一顿拳脚也就收拾了。
本来这事也就结了，胡老板虽然吃了哑巴亏，但产业还在。怪就怪张胜南还学着电视剧里的大侠让他们给捎了口信：惹到我，你们生意别想做了。
这回彻底惹毛了胡老板，他心想这可不行，你一个毛头小子竟然要毁我基业，一定要想个办法治治他。
一个马仔很快传来风声，张胜南家里有一对农村来的年迈的父母，没见过什么世面，应该比较容易拿来要挟。
这番话让胡老板颇为心动。那天中午他以修理水电的名义敲开他家的门，谎称张胜南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还惹了当地的黑社会，要他们跟自己走一趟。
谁料张胜南的母亲本就中风，一惊之下直接脑溢血，根本来不及抢救就已经没了呼吸，讽刺的是，还是胡老板打的120，而上了年纪的父亲跟着赶来的医护人员刚出房门，一脚踏空也直接就从二楼楼梯滚了下去。
当张胜南得知消息时，两位老人早已双双归西，张胜南更是直接晕倒在马路上。
苏醒后的张胜男第一句话就是问的凶手是谁，接着他一拔臂上输液管跳下床报了警，然后在路边杂货店买了一把水果刀就直奔胡老板公司大楼。
没想到胡老板动作更快，他知道这件事要是坐实那牢底都要坐穿，也幸亏他在警局有同学，他马上花钱疏通了关系。等一切安排妥当，张胜南恰好赶到。
面对张胜南的质问，胡老板一口咬定与他无关，几番争执僵持不下，警察到来后竟给张胜南扣了谎报假警的罪名，那把刀也成了他危害公共安全的罪证。
两罪并罚，最终反变成张胜南被拘留了几天。
而且张胜南出来后厄运仍然没有停止，张胜南很快因影响恶劣被工作单位辞退。据村上的人回忆，张胜南回来后双眼布满血丝，冷漠的语气仿佛失去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他在父母的尸首前长久静立，如同一尊石雕。
不久后张胜南卖了房子，孤身一人去了他乡，那年同学会他也没参加。
只是传言他在外乡也混得不好，一无所有的他只能通过维修自行车维持生计。
这些年，他确实吃了不少苦。
四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拳头大真就代表着真理。
回望这些年来，张胜南其实一直被我们无意间提起。
有人说，哪怕当时胡老板认个怂，不要那么赶尽杀绝，一切还都是未知数；有人说，张胜南的性格如果不那么刚烈，历史的走向也可能不同；有人说张胜南的单位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或许也能给他留一线生机；有人说，如果老天待他好一点，后来的日子不要那么苦，他的仇恨也会被慢慢磨灭；还有人说。。。。。。
但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历史的轨迹也只有一条。
回过神来，我看到张胜南依然低垂着黝黑的脸，中分的长发遮挡了他的神情，但透过他的眼睛，我仿佛能看到那颗脑袋里满满装盛着的仇恨的火焰，现在已经开始熄灭。
我能够理解他的释然，那是十年来酝酿的仇恨得以化解的得偿夙愿，不过代价却是几条鲜活的生命。
我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亲切地称呼他胜南，事情发生后，我们就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尾声
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哪怕已经过去多年。
他只被判无期徒刑，这也是法院充分考虑了当年的缘由，当然我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很多年以后我去监狱看过他，他也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眼中少了一份执念，多了一丝轻灵。
这是好事。
我本想上前跟他说几句话，但就像提审那天一样噎在了喉咙里。
不过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他接受了劳动改造，他想减刑，说明他还有生的希望。
我仰头看了看天，阳光依旧，几朵白云如絮般飘过。
金色的暖阳洒满他的侧脸，他仿佛感受到什么，回头冲我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