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些胸前被别上白布条的人们


有的时候,一张历史照片,一幅画作,都能读出太多的历史场景。惹人遐思。

比如列宾的十二月党人归来、伏尔加河的纤夫,改开之初罗中立画的那张父亲,还有前些年那幅让无数人流泪的女知青与村民结合的画像,等等,等等。

据说这是一张拍摄于1911年的照片。背景是京城的一家自行车行。从人物的发饰判断,都蓄着辫子,一看也是大清无疑。年代不会晚于1912年。

门店上方的招牌可以看出,除了自行车,同时还销售各类西洋电器。认知障碍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怎么也想不出,一百多年前的老北京能用上什么样的西洋家电?半个世纪之后,也就是我的童年,家里除了一台二战时期的日本老式再生收音机,一个手电筒,能带电的东西就只有灯泡了。

照片上的自行车,看上去真不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因为我的记忆里,起码外观上看,它跟二十年前,生产了半个世纪不走样的国产自行车没什么不同。那大链套,搁七八十年代那叫高配,豪华版。尤其是骑在有点不平的路面,链子与外套会有一定撞击,发出的声音,有如音箱环绕一般,十分悦耳,酷极了!对半链套来说,那简直就是炫!精气神儿完全不一样。

起初,我看这张老照片的第一感觉是啥呢?说真的,感觉挺舒服。感觉是有那么一种安居乐业的祥和之气。

画面中的五个人,一个老板,一个像是账房,三个伙计,其中一个小学徒。多么优质的组合!既现实又有可持续发展的动能。如果大环境可以的话。

隔壁松下幸之助不就是这么起家的吗?从做插头接线板开始。

照片中的人物,谈不上活的多么滋润与满足,但精神头是有的,不内卷,不躺平,不挣扎,不绝望。可能也没人能想到,就在这一年的冬天,穿龙袍的大清皇帝说完就完了。

古人云“天有十日,人分十等”,咱长话短说,废话少说。假如这样的组合,也赶上后来定成分,应该怎么划分呢?三个伙计没得说,当然是受剥削受压迫的工人该级,一点毛病没有。账房怎么定?有点吃不准了,异己分子?大概率是师爷狗腿子一类,好不到哪去。老板呢?资本家?小业主?看体量,应该够不上资本家,小业主是跑不掉的。

当年划定成分也是过于简单化。凡自己有买卖的,一定数额之上划资本家;不够这个数划小业主;做工的伙计,那叫无产者,当然是工人该级了。

如此一来,原本是一个为彼此谋生存而聚在一起的小共同体内部,就形成了剥削与被剥削的对立面,互为敌对势力。

小业主这个身份,我是温格时才知道的。顺便科普一下,与现在你买房之后被物业尊称为业主可全然不是一个概念。

没上学时就记得,合作社的老王每天推着装满了油盐酱醋的双轮手推车来大院里卖货。那车是改装的,居然能装那么多东西。简直就是个移动副食店。老百姓的开门七件事儿里面全有了。

家属大院有个大空场,每天他都按点来,把车放稳了,然后拿起铃铛摇几下,不一会儿,男女老少拎着篮子就出来了。那场景就跟老一代民歌歌唱家郭颂唱的新货郎几乎一模一样。

老王一个人,卖货带收银,天天如此,能做到毫无差错,这活计也真不是随便谁都来的了的。

后来,温格开始了,对老王来讲,似乎影响不大。跟以前一样,还是每天来推车卖货。只是有一天,发现他的胸前多了一个白布条,上面有字。感觉就像当年的德国犹太人被强制带上六角星标志一样。他好像也是有意用围裙遮挡住一部分,不想被人注意到。我于是好奇,追着看。平日里他待人和气,小孩儿也不怕他。见我如此,干脆把那布条全漏出来,用天津味儿的口音吼道:“看什么看?小业主!小业主!”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小业主”这个称呼,尽管那时根本不懂是啥意思。

也许是他人缘太好了,也看不出有被人批斗或打过的样子。不过回到店里呢?比如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样板戏中演杨子荣的演员,戏里是大英雄,可因为家庭成份问题,你能想象平时剧团里竟没人敢跟他讲话,练完戏之后,还要经常接受批斗吗?

另一个记忆中的小业主就比老王惨多了。就是那个走街串巷剃头的,外号叫刺儿头的中年人(补充一句,前面说的老王是公家卖货的,这位则是纯粹的“跑单帮”,个体户)。这家伙也是,大院里谁都熟。走路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响器”,我也说不好叫什么,一边走一边让它发出“噌!噌!”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见。我从小护头,每次剃头都是不得已,头发一长起来就特怕看到他。他会主动找你的。有一次躲不及,这家伙看我头发实在长了,竟连拱带“胁迫”的拉我回家,我自知迟早躲不过,只好极不情愿的回家剃头。就这人,我父母给过钱还谢他哪!这人后来特惨,大歌名开始,也是被戴上小业主的白布条。也许是跟谁都敢梗脖子瞪眼不老实,后来让歌名小将给打残了。再也不能走街串巷的给人剃头养家了。

再往后,这个行当就没了。理发就只能去公家店里了。那几年,不排队一两个小时您就别想了。

总觉得小业主的说法是一种蔑称,带有一定程度人格侮辱的感觉。虽说还算不上敌我矛盾,似乎也不远了。被戴上这顶帽子,人是不会得到半点尊重的。

这种给人贴标签的做法,我想绝非仅仅是只对小业主吧?从逻辑上讲,那些“地富反坏右”能跑的了?只是那时还小,记不得了,也不好乱讲。

如果有一天要重新划定成分,眼下多如牛毛的小微民企以及开店或开网店的小买卖,就是这个成份。相对资本家,这才是占人口总数一个十分庞大的群体。

看上去似乎合理的身份确定其实未必就那么合理。

清中期修明史,有人就觉得,能不能把严嵩从奸臣录中拿掉?不同意的人说,这可是顺治爷钦点的,谁动的了?显然,当时的史家还是想尽可能的还原一个真实的严嵩,但是迫于皇权的压力,根本做不到。于是严嵩至今仍是百姓眼里的大奸人。

就如同看戏,人物一出场,黑脸儿、红脸儿、白脸儿,好人坏人一目了然。

人一旦被贴上标签,似乎你就是什么了。不用细想也明白,人的事儿,能这么非黑即白吗?

那年刚从技校到工厂,学的干的都是汽车修理。似乎违道不远。现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当时的修理车间分工很细,你是修刹车的,你就会修刹车;修舵轮转向你就会修舵轮转向,别的啥也摸不着。而且没有岗位轮换制度。这样的分工模式也许考虑的生产效率,但极其不利于员工培养。说老实话,其实这辈子也不会自己修车。

那个时候会修车才叫真本事,全凭经验与心灵手巧,没有十年八年的历练基本没戏。没说的,修车好的人智商肯定没问题。不像现在似的,故障判断全凭仪器,丁点儿毛病就换总成。可能上周还跟地里刨白薯呢,培训几天就修奔驰宝马了。

话说回来,现在修什么不这样?那阵子听说变频空调好,咱也支持国货,一咬牙买呗。可刚过保修期没些日子,人家不制冷了。一个电话维修的就来了,他们特爱来,来了就说电路板坏了。变频空调比普通空调是多那么一块线路板。换一个六百六。三张罚单都打不住啊!不换也不成啊!换上就好了。

这叫啥呀?俺们年轻时给人修电视,就凭一张电路图,一块万用表,必须从电路板中找出具体是哪个零件坏了,那才叫玩儿电的。

要不说,随着我们这拨人的老去,以后可能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个极其匮乏的时代,曾经有过我们这么个死钻牛角尖的群体。除非回到石器时代,重新孕育一场文明。这不是完全没可能,十九世纪居维叶的灾变论大体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话扯远了,赶紧收。

那时四人帮还没粉碎,不过也快了。刚进场就被告知,有一些管制分子,比如哪个是历史翻个命,哪个是现行翻个命,哪个是资本家,平时不要跟这些人讲话。想必这些人的存在,如同印度种姓制度的贱民或不可接触者吧。

车间里有位全能型的老技工,无论是修车还是钳工机加工,无所不能。谁遇到“崴泥”的活儿,解决不了的,此人必定出场。是所有知道的人公认的技术大拿。

谁能想,此人当时的整治身份其实不是工人,而是工人该级的对立面,资本家,被管制份子,不可接触者。

资本家不是剥削该级吗?怎么会亲自做工且练就了这样的一身绝技?说起来真是倒霉催的。

所以很多年来,一想到那些比我更倒霉的人,心情就会平衡一些。

解放前,此人多年在一个修车作坊里当技工。诺大四九城,早就是修车行里响当当的全能型人物。他老板有三辆跑运输的卡车,所以养着几个修理工。那时的汽车不像现在,只要车一动,维修保养是少不了的。后来,老板的买卖越发的不景气,长期欠薪。终于有一天,把伙计们招呼过来,说我这买卖眼看也撑不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眼下我只能这样,卖车还债,也还清你们的工钱,咱们就此散伙儿,各奔东西。

就这么着,前面说的那位技术大拿的老技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趁这个机会,或者说“趁火打劫”?反正是自己接了老板的一辆卡车,自己开起了买卖。当了半辈子工人,如今也开业招伙计,成为有产者了。

人性不过如此。哪个打工的不想当老板?哪个士兵不想有朝一日成为将军?

而他的原老板因为清空资产,从此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沦为新的无产者。

其实商品社会,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所谓富不过三代,所谓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不都这个理儿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几个月京城解放了。

易经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具体到每个人,您是什么?属于哪颗葱?在该级社会都要有个说法。

五十年代赶上划定成分,就看你解放前的资产状况。人家一看,那年月您就趁一辆大卡车,绝对资本家呀!一点毛病没有。

这可真是倒霉催的,被资本家“剥削”半辈子的伙计,一夜之间角色转变,当资本家的感觉还没找着呢,身份就成为自己前半生的对立面。而那位“剥削”他半辈子的原老板,因为名下资产全部清空,及时成为无产该级劳苦大众的一员。比李嘉诚还牛啊!

老天爷太会捉弄人了!

怎么样?是不是与余华小说《活着》改编的电影里葛优的角色有点儿似曾相识?

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具有广泛而深远的社会背景和普遍性,都不是作家凭空臆造出来的。你听着像是八卦的东西恰恰是活生生的发生在某个年代的一点都不足为奇的真实场景。

唯一可能的是,现实往往比作家的叙事更加魔幻。

过去的事,有时真不愿去想,可总会时不时的,有如过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呈现脑海,伴随着绵延不绝的秋雨,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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