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我的人,不多。不停有人对我说,你小小的年纪说不结婚太武断,谈人生太肤浅,论生死还为时尚早。只能说,许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皆有其因果吧。
起因
我是二胎,女孩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九零年后,计划生育政策忽然变得异常严格,规定一家最多只能生两个孩子,那时的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
我爸是在农村长大的,说不上重男轻女,但儿子对他的重要性绝非女儿可以替代。其一,他认为有儿子光荣,脸上有光,别人羡慕;其二,儿子能给他传宗接代,若是无儿即是无后,自己活着便都没有奔头了。
因为我的“爸妈”有正式工作,若是计划生育超生就会被双开,回家种地。经过权衡,在出生 40 天左右,我被抱到了奶奶家。对外宣称,我夭折了。
在奶奶家的日子
我从隐约记事儿起(还没上幼儿园),就每天早上 5 点钟起床。奶奶骑着三轮车带我去街上、垃圾堆捡破烂儿,我们用铁棍儿挨个儿垃圾堆地搜寻,那个时候看到一个易拉罐儿,都会觉得很开心。
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奶奶白天就抱着我出去打麻将,怀里的我偶尔还能给奶奶出出主意。所以,我在上幼儿园之前就会打麻将了,上幼儿园的时候亲戚们打麻将三缺一我也是能凑个数的。
奶奶家的饭食也很简单:粘粥(俗称,是用玉米面儿煮的粥)、馒头和咸菜基本就够了,偶尔会有我的“爸妈”带来的排骨和鸡肉,虽然不算丰盛但“一家人”也吃得很温馨。
虽然奶奶家的生活条件不算太好,但爷爷奶奶很惯着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吃的饭也不会强迫我吃。我也非常懂事,会主动帮奶奶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那时候我还挺挑食的,所以很瘦,皮包骨头。
在奶奶家,我就是一个被娇惯的孩子。老家一共有 10 个同辈的小孩,可爷爷奶奶对我最好,我也最调皮。我馋了总是会钻到爷爷怀里掏他的里兜找到一两块钱去买冰棍儿,别的孩子大抵是不太敢这样的。很多事儿过了很久还依然记得:
我不喜欢上幼儿园,每次我坐在奶奶的三轮车后座上,都在挣扎着准备跳下去。有好几次,我蹭地一下跳下三轮车,像柯基一样捣着小短腿,往奶奶家的方向奔去,等奶奶反应过来,我已经跑了有一段距离。她从三轮车上一跃而下,三大步两小步就把我捉了回来。当时腿短的我真的很无奈~
还有一件事儿印象很深:在一个下着大暴雨的中午,爷爷骑着三轮车送我去上学。我们披着雨衣穿着雨鞋以遮住身体,但雨水像从水龙头里灌出来的一般冲洗着我们的脸。在校门口,我下了车,转过头,和爷爷说再见。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布了一层厚厚的雨水,他摆摆不时擦着眼上雨水的手跟我告别。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现在想来大概是感动还有心疼罢。当时的我就在想: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钱,让我们的日子不必如此。
除了这些温馨与感动,还是有些时候略带伤感的:
小时候,来奶奶家串门的亲戚很多,见识的人多了,我就很活泼外向,特别喜欢和人玩儿。每每听到大门有声响,我就赶紧冲出去,热情地迎着叔叔阿姨表哥堂姐进屋。但我对所有的人热情,唯独除了他们,我的“爸妈”。那时候我对他们的称呼是“大爷、大娘”。
没有人告诉我,我也真的不知道他们就是我的“爸妈”。我只是知道我没有“爸妈”,因为亲戚总会在逗我的时候说我是被捡回来的,问我要不要跟姑姑回家,让她做我的妈。我想当时的我大概是无以应对吧,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哗众取宠:我说要小姑做我小妈,大姑做我大妈,这样我就有两个妈了!然后亲戚们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笑得合不拢嘴。等他们都走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莫名地很伤感,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我的心里真的是希望有个“妈妈”的,也或许在我心目中奶奶就是“妈妈”,所以夏天的时候我才总是会像吃奶的宝宝那样去叼奶奶的乳头罢。这些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后来亲戚们总喜欢调侃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叼奶奶的乳头,小姑生孩子时有奶的乳头我不吃,就独独喜欢叼奶奶干瘪的乳头。
至于我的“爸妈”,他们如他们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对我真的很“好”。他们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奶粉零食什么的,虽然我不喜欢喝奶粉这件事情他们大概是不知道的。之所以我会对他们会产生这种疏离感也并非故意为之,我猜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工作,是“城里人”,与我和务农的叔叔姑姑们不一样,又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对他们的排斥,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的我还是不懂这些的,只是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和我不一样,不容易也不想要去靠近,所以每次他们来了我就会躲到一边去。他们通常把东西交给奶奶,说一会儿话就回去了。可是有时候他们又会专门把我找出来,跟我面对面又没有什么话说,那个时候的我其实,真的很难理解,他们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回家
后来,大概在我 7 岁的时候,他们接我回了“家”。当时的情景现在还隐约记得:我跟奶奶去“我家”吃了个中饭,饭后奶奶就没有带我回去了。她叮嘱我:在家里要好好的,要听“爸妈”的话。那天奶奶哭了,我也哭了。
奶奶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家”给我的感觉就是,明亮、干净,与我,格格不入。“爸妈”送走奶奶后把我叫到一旁,跟我说:“以后你就叫我们爸妈”。当时的感觉就像,我是一只被送人的小狗。(ps:其实,那时候我特别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妈妈”带我回家,这样就没有人会说我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
在“我家”的日子
自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主动表达自己,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与无助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在我心里,我便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我人回了家,但当时我其实还是一个“黑户”。因为人口普查期间的某一天,“爸妈”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学校里要是有人问你爸爸妈妈叫啥,你就说某某某(瞎编的),问你在哪工作就说开车的”,说完他们还让我模拟演练了一下,对我的说法很满意,还嘀咕着:“说开车的让他们查也查不到”。
可是,学校里真的统计信息的时候,面对陌生人我没有撒谎,说的都是真实信息,反而,我回到家骗他们说我说的跟上次“模拟演练”的时候一样,他们很开心。后来,他们好像听某某说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搞不清是开玩笑还是知道什么消息,所以特别心虚,很担心的样子,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了好久好久,不知是否和我那次撒谎有关。直到后来有一个罚款政策,他们赶紧交了罚款,于是我的身份就公开了。
在“我家”,我不喜欢和“爸妈”呆在一起,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大爷、大娘”叫惯了,忽然改叫“爸妈”感觉怪怪的,同时在我的心里,他们不是我的爸妈。我也不喜欢和姐姐呆在一起,因为感觉她很强势,总喜欢命令我,和她在一起我就像一个女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最喜欢和弟弟一块儿玩,因为他听我的话,也喜欢和我一起玩儿。不过,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就像是他的丫鬟或者伴读,因为觉得,“寄人篱下”。
有一次我用姥姥给我的玉米粒和布条缝了一个沙包,放在家里的桌子上。姐姐要拿出去玩儿,我不肯,于是我俩就抢了起来,我们都死死抓着沙包一角:
我:沙包是我缝的,就是我的!
姐姐:东西都是“我”家的,不是你的!
我:这是姥姥家的,不是你家的!
姐姐:那也是“我”姥姥家的!
我的脑袋里一下子,没词了。忽然之间,我无力反驳,甚至连反驳的必要也没有。或许这只是姐姐随口无心的一句话,但对于我却杀伤力十足,尤其是那两个被加重的 “我”。因为,在我的心里,“我家”确实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入侵者,她说的并没有错。于是,我松开手,转身冲出了“我家”的大门,向奶奶家跑去,一路上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像这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事有很多,虽然我最终还是被接回了“家”,但更加觉得,“寄人篱下”。
听说我还是有一个妹妹的,在她五个月大的时候被打掉了,若不是他们的疏忽,我也本该被打掉的。我从不是一个被期待的生命,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我家”不是我的家,这个家若没有我,会更好。正是由于这样的心理,我在自己的家里却一直很,拘谨,小心翼翼的。
记得有一次和弟弟一起玩儿的时候,他的头 BANG 地一声撞到了地上,豆大的泪珠刷一下子就从他的眼中滑落,当时的我立马就慌了,不知所措,我赶紧摸摸他的头,很小声地说:“你别哭了”。那时,除了姐弟间应有的关心,我最怕的,是他的哭声会引来我的“爸妈”。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爸妈”并不是我的爸妈,所以我怕他们,也不喜欢和他们讲话。不过他们倒也不关心这些,他们与那个年代主流的爸妈一样,觉得只要我没有生病,身体好便一切都好。
那时候“我家”的生活条件在所有亲戚中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但是毕竟处在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所以也不能算是很富裕。我爸之所以娶了我妈,也是看中她有工作而且会“过日子”,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婚姻有很多。
从小,我一直都穿姐姐穿过的衣服,包括长大以后甚至直到大学。其实,在那个时候,第二个孩子穿老大的衣服并没什么稀奇,只是于我而言,这让我“寄人篱下”以及深度自卑的潜意识更加强化。其实,“我妈”每年还是会带我去买一套新衣服的,过年时候穿。不过,我总不愿意去,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我不配。
我不会“主动要求”什么,性格也变得被动,当然我的被动在“爸妈”看来是“懂事”、“不挑”。
我不敢主动提要求,不敢说我想学画画,不敢说我想要一个新的书包或一件新的衣服……即使我真的喜欢或者需要什么。我妈不管问我想要什么,我都会说“都行”。
我其实有很多兴趣,我喜欢画画儿还有武术,可是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要组一个小提琴乐队,不需要基础,问我们谁感兴趣,我也报了名,但是,需要买一个小提琴,500 块钱。我当时就不想去了,不过还是鼓足勇气试探了一下:
我:“我们老师教小提琴,我想学,就是……要买个小提琴。”
妈妈:“小提琴多少钱?”
我:“老师说 500 块”
妈妈:“500 块钱啊,怎么这么贵……”
妈妈还是不好直接不让我去的,而我也很配合地说,我不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我喜欢什么,也变得更加自卑和被动。不管我心里喜欢什么,都只停留在心里,不会说出来,渐渐地,就真的什么都不喜欢了。
在大学里,我最怕别人问我:“你的爱好是什么?”“我没有爱好”。不过总是这样说让我更加自卑。经过冥思苦想,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因为我从小身体好,跑步快,所以之后就回答说:“我喜欢跑步”。真的喜欢吗?我不知道,至少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是意识的不断强化使我真的“喜欢”上了跑步。
在与别人的相处中我也很被动,现在也是:只要别人不主动靠近,我也不会主动靠近别人;别人后退一步,我会自发地后退到无影无踪。所以很多人觉得我,冷。
其实我很自卑也很孤独,很想也很羡慕和别人关系可以很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相处和交流。我和同学的交流仅限于收发作业,通知某某,老师叫他去办公室一趟诸如此类。我特别羡慕别人在做着“正事儿”的时候能够自然而然地聊天儿。我不知道怎样说,说什么才能让别人觉得,不突兀不奇怪不尴尬……多年的“被动”已经让我不太 “会” 主动表达。不过那时候,别人和我确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我没有任何兴趣,或者说我的兴趣都停留在最初的想象阶段,出于自卑更是不会和他们说家里的事情了。
我的“家”
“我家”是一个非常“中国式”的“传统”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爸爸在外打拼应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玩儿到很晚然后醉醺醺地回家,妈妈则过着一种接近丧偶式的生活,除了上班还要一个人带孩子完成所有的家务,特别辛苦,所以每天总是抱怨,唠叨个不停。爸爸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观念很重的人,他觉得这些都是我妈应该做的,或者说他要娶的就是一个能生孩子的保姆。
他们的个性都很要强,总想压制住对方,所以经常打架,因为鸡毛蒜皮的各种小事儿都能打起来。两天一小架,三天一大架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妈只会嘴上功夫,我爸说不过我妈就摔东西、打人,大男子主义观念让他认为“没有什么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他们还特别喜欢说“气话”斗狠,认为说话越狠越能吓住对方。他们几乎每次打架都会说“离婚”、“离就离”、“不离是王八蛋”、“不离就跟我姓”这种话想要对方妥协,最终没有人妥协却还是没有离婚,因为他们有一个共识: “‘气头上’的话是不能信的”。
他们对待孩子就更是如此了。小时候他们经常打我,一般是他们问我话,我不回答的时候,他们觉得我“小气儿多”,上一次跟他们发的脾气还没有过去,就会说我,我一反驳,急了就会打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不会像弟弟那样边躲边求饶,心里想打就打吧,颇一副刘胡兰的架势,宁死不屈,任由他们打,他们有时候用手,有时候用棍子,非要把我打服,可我又偏偏不服,所以他们越打越生气,我越被打越恨。
在他们眼里,“气头上”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也许他们小时候也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所以习惯了。他们把“气头上”的话当作是,威胁,他们也确实都是这样做的。我在被打,和他们发脾气的时候说到从前的事,他们会不让我说下去,会说:“‘倒后账’有什么用?!”,他们认为,“从前”不说就不存在。另一方面,哪怕他们隐约听到我说了一些从前的事,也会不以为意:“‘气话’能当真吗?”对啊,他们自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不同的是,我说的是真话,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他们不把我“气儿头上”的话当真,也默认我不把他们“气儿头上”的话当真,可是,我当真了,而且很认真地思考过每一句。爸爸从小一直说到大的那句于我杀伤力十足的话: “不听话,养你有什么用”,我有非常认真地想过,结论是“没有用,还浪费钱。”
长大后我跟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他们说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你怎么能跟爸妈记仇?其实我不是记仇,嗯,他们不理解罢了。
其实,我虽然客观上是“爸妈”亲生的,可是在我心里,我就像是从孤儿院被收养的一样,敏感、孤独还有自卑。从他们当年做出把我抱到奶奶家的选择后,也许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不管他们再做什么,在我心里,都已经变了含义。我一直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自卑感与不重要里。
奶奶之死
初中,我去了寄宿学校,每月放一次假。奶奶有各种老年病: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以及由糖尿病引发的脉管炎等。初二那年奶奶因为心脏病住院,每次放假爸妈都会带我们去看奶奶。
最后一次是奶奶快要病危的前几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只是湿润了眼睛,没有说话。奶奶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很艰难地跟我说:“小乖,…要好好学习”。然后我爸就送我去上学了。
开学后的某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很隐晦地告诉我,我爸妈给我请了假让我第二天回家一趟。第二天早上吃过饭,我和弟弟被我爸开车直接带到了奶奶出殡的现场。农村的丧礼有各种风俗,看着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能哭的亲戚们,我只觉得很好笑。他们看我也不哭,觉得奶奶走了我都不伤心有点儿像“白眼儿狼”,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还小,不懂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随奶奶而去的决定,怎么做我也想好了。如果我从前活着的意义是长大挣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那现在呢?我活着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理由。
出殡的形式基本上午就结束了,中午吃过大锅饭,我爸就送我和弟弟回学校了(他们怕耽误我们学习,请假肯定不会让我们回家过夜的)。我一回到学校就买了两支温度计,因为我听说水银有剧毒,不小心吃了肯定会死。晚上自习过后,我回到宿舍,也没有洗漱,就偷偷地去厕所把温度计打碎并将其中的水银吞下去。我怀着“终于结束了”的想法美美地上床,睡了。
第二天,如往常一样我还是看到了初升的太阳,阳光不强,却很刺眼。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哭了。没有后悔也不是感激,更没有痛哭流涕地发一通感叹说:“活着,真好”,相反,我内心满满的全都是失落,巨大的失落和绝望。不过既然醒了,日子就还要继续:起床,跑操,上早自习……
其实,当未来对自己都没有了吸引力,选择去死需要的绝不是勇气,而是方法和途径。因为没有合适的方法和途径,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我。
我“爸妈”的想法
上面所有我说的这些,在我“爸妈”的观念里都没有什么,他们认为:“你不就是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吗?你弟弟从小也是在姥姥家长大的!你不就是从小叫的不是“爸妈”吗?叫什么有什么关系,我们还不是一样关心你,一有空就去看你,给你送好吃的!不把你藏起来怎么生你弟,我们对你比对他俩还好,你成天胡思乱想有什么“用”!
也就是他们看不起的这种“不就是”,让我的童年从头到尾都感觉“寄人篱下”,也促成了我现在的三观和性格。在懂了一些事以后,我更一度认为我是“多余的”,是多出来的那一个。这个家里没有我才更加圆满。听我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会说:“你不多”。可是,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一切就注定了。
其实,所有关于小时候我不太可能记得的事,都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当然,他们不是为了专门刺激我,而是为了让我体会到父母的不容易,让我感恩。
他们告诉我,我只吃了不到 40 天的奶就给抱到奶奶家去了,是吃奶粉长大的。奶奶半夜里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起来给我喂一次奶,特别不容易,叮嘱我要记得奶奶的好。是啊,我一直记着奶奶的好,甚至已经成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认为我活着的意义就是长大后可以挣很多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若是有一天,奶奶死了,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从小就不会畏惧死。
他们告诉我,在我之后还打掉了一个女孩,怀我的时候没想过要查性别,不然就没有我了,所以我特别幸运,是个有福之人。可是,我想告诉他们的是,我宁愿被打掉。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他们看来,仅仅活着,就是如此的重要。
他们告诉我,“我爸”年轻的时候是最年轻的主任,表现又优秀,被提拔到市里几乎是没有悬念的,可就是因为有我,我爸怕被举报,所以根本没有参加选拔。于是,他在一个小官儿上一干就是几十年。我爸其实是个官儿迷,他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让我知道,他因为我放弃了仕途升迁的机会,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告诉我要懂得感恩。可是,这怪得到我吗?难道不是为了他的“儿子” 吗?不过这件事也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也许在这个家里,没有我,会更好。没有人理解,我有多希望,那时候被抱走的我,真的夭折了。
他们告诉我,他们一听说能交罚款,马上就交了一万多块钱,把我的户口迁到家里了,以此说明他们舍得为我花钱,可是这罚款难道不是给他的“宝贝儿子”交的吗?这也不是我能选的。
他们告诉我,他们对我比对他俩都要好。每次我和弟弟打架,他们不管是谁的错,从来都只指责我弟,不指责我,让着我。可是,他们是如何“让着”我的呢?他们就当着我的面儿,告诉我弟:“你不知道她“小气儿”多呀,惹不起还躲不起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你买好吃的去……”。我,湿润了眼眶,却无言以对。
他们认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以,是不能信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这些时候说的话,我都在意。只在我长大了有能力说的时候,他们才生气:“你小时候挺听话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哪里有那么多“一下子”,只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罢了。
他们其实很关心我,他们不让我生气后吃饭,因为怕“压住气儿”对身体不好。他们总是在把我打哭,大发一通脾气之后,再把我逗笑,作为哄我的方式。他们觉得只要我笑了,这事儿就翻片儿了,就像他俩每次打架那样,所以不让人“倒后账”。
他们不让我“倒后帐”,所以我的想法从来不会跟他们说,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不关心我在想什么,他们觉得,只要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能积极愉快地回应让他们开心就挺好,可是在“家里”,我很少如此。若是我不回应,或者仅仅是没有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他们会先问我怎么了,问不出来就说我又“小气儿”多了,然后开始打我,打我还要有一套说辞的:“棍棒出孝子”。后来他们许是见我总是这样,进门看到我就会说,小乖又发小脾气儿了,你们谁招惹她了!我怀疑,我的“小气儿多”这个特征可能是我的“爸妈”给起的,在奶奶家时还没有人这样说我。后来他们也告诉奶奶,慢慢地亲戚们就都知道了,我“小气儿多”,跟我说话,要小心。
那时候的我连反驳的能力都没有,只默默忍受,默默地把这些都记在心底,直到有一天它们已经到了我的记忆深处,仿佛就是我原本的记忆。
总结
思想观念的教化是最深层次的教化,却只能从经历中习得。
我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我爸妈他们做错了,他们觉得没儿子不行的观念是错的,把我“藏”起来的做法也是错的。直到后来,渐渐明白:这世上的许多事并没有对与错,一切不过是在自己价值观下,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罢了。他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所以若是非要说错,我只能归结于自己不应该出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生在我“爸妈”那个年代,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家有三个孩子,能吃饱就已足够,精打细算不会为所谓“兴趣”花钱,也无可厚非,很多家庭都是这样。此外,他们从小接受的观念都是“养儿防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儿子就是绝后”,他们自己就是在“棍棒出孝子”的观念下被打大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延续了这种观念和做法,也算不得什么“过错”吧。
哪怕从现在的主流来看,“一定要生儿子”的观念是封建落后或者“错”的,但是在我爸妈那个年代,当时当地的主流还是“无儿无后”。观念是在潜移默化中被引导的,无所谓对与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所以不同年代的人有代沟也就变得可以理解。
而我在当时的情境下做出的也应当算是合乎情理的选择吧,每一种存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存在即合理。
由于经历不同,每个人都会形成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所有的做法和想法,不管说与不说,都是从自己的价值尺度出发的,所有每个人对别人总有无法理解的事。在不同的坐标系里,有些点没有自己的位置很正常,所以也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理解,因为勉强接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推翻。所以我不再去寻求理解,也不再去强迫自己去理解他人。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行为和做法,尊重和接受就好了。
经历之所以“没用”,但是“重要”,就在于其对人思想、性格和三观的塑造。上学时期学到的很多道理,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意识观念,指导着自己的行为处世。事情已经过去了,确实,对现在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因此而塑造的我的性格和三观却是难以掩饰的,经历过了,就不能当作它不存在,欺人可以,自欺却很难。因为它的痕迹就留在我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中。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执着于过去,写下过去也不是为了指责或者控诉,只是单纯地想记录下来,随时可以翻看。写文章的过程中伴随着回忆哭了无数次,当有一天我看到这些不再有什么情绪波动的时候,或许这件事于我就真的过去了。
现在物质丰富了,也没有太多从前的那种必须要算计才能活下去的无可奈何,愿当今新时代的父母除了把孩子养的身体健康,也能够关注他的所思所想,尽量减少“刀子嘴豆腐心”式以爱为名的伤害,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