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儿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十一月底的德国已经是真正的冬季,寒气逼人,昼短夜长。早晨七点半,我和儿子裹着羽绒服一起出门,往他的小学走去。

    学校很近,和我们家在同一条街,只需要步行十分钟。这条街是我们镇最美的街,因为路的两旁种满了樱花树。尽管它的美丽很短暂,只在每年四五月的二十几天里,从含苞待放到落成粉红色的河流。

    天是雾蒙蒙的深灰色,路边的灌木上结着白霜,人行道的地砖上也铺着一层半透明的霜,让人不由得想踩上去,无数细小的结晶在脚底爆炸发出喳喳声。

    去学校这一路,要经过十几户人家,基本上每家门前都有一片草坪或者花园,直接和人行道相连,没有栅栏。只有一户人家与众不同,门前围着一米多高的铸铁栅栏,栅栏的左边有两扇铸铁门,两扇门全开的时候,汽车可以开进去,一直开到车库。

    街上很少遇到人,偶有汽车经过,德国的小镇总是如此安静。我父母来玩的那几个月,出去散步走好久都见不到人,以至于他们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空城或者死城。可以肯定的是,每栋房子里都住着一家人,但说不定房子里面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也未可知。

    今天的街道终于有了变化,那扇铁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穿白色睡裙外套浅蓝色毛线开衫的老太太站在缝隙之间。她雪白瘦小起皱,如同她身上的睡裙,卷曲的白头发胡乱堆在头顶,旁边掉下来几缕随着微风飘荡。她全身都在发抖,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站在外面,不抖才怪。她却并没有做出裹紧衣服御寒的动作,一手扶着门,任毛衣敞开,很自如的样子。

    我路过时跟她问了早安,她嘟囔着说着什么,声音很小,我没听清,她再说一次:“我在等你,在等你。”

    不等我说话,她又说:“我终于等到你了。我家里有人。”然后一直重复“我家里有人,我家里有人……”这条街上住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这个老太太,她说在等我,好像我们是熟人似的。

    我有些着急:“您赶紧进屋去吧,外面太冷了。”

    她却一直说“我家里有人家里有人”。

    我问:“谁在您家呢?”

    她说:“不知道,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是您儿子吗?”

    “不是我儿子,我儿子说今天要来,但是还没来,还没来,下午才来。是个陌生男人,我不认识不认识。”

    老太太说话末尾总是重复,像回音。我推测她有帕金森综合症外加老年痴呆症。我想着要送儿子去学校,便往前走了几步,白色的老太太并不挽留,只伸着脖子往我来的方向看去,好像要找到另外一个我。我不忍心看老太太那样,于是退回来。

    我继续劝她回去,她说:“我不敢回去,那个人还在我家里,你得进去看看。”

    我盯着老太太浅蓝色的眼睛,努力判断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家有陌生人,她怎么能够轻易走出来?可她言之凿凿又让我怀疑她家真的有人。我举目四望,路上没有一个人,想找人帮忙也不行。

    可是老太太很固执,我要是不陪她进屋,她会继续等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提议报警,她不同意,说警察会把她的家弄脏。

    我用眼神问儿子,儿子茫然地看着铁门后面院子,他还太小,回答不了。也许是老太太糊涂,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她家里。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特别喜欢看别人的家,不知道是出于曾经的职业习惯还是我天生的怪癖。

    对于我判断不了的事情,我通常凭直觉作出选择,所以我放弃了理性的思考,答应了老太太的要求。她把铁门的缝隙开得大一点,刚好容我和儿子进去。

    铁门后面是宽阔的汽车道,走几步就上了岔道,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铺着灰色的小方石,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矮灌木,灌木后面有大蓬的杜鹃,再后面是枞树,高低错落层次分明。

    没想到这个院子这么深,常绿植物在冬季依旧茂盛,走几步就感觉与世隔绝了。这使我感到一丝丝恐惧。老太太在前面带路,皮连毛的拖鞋在地上蹭着,安安静静的早晨,只听见空旷的嚓嚓声。

    终于走到屋门前,她推开门,示意我先进去。我把儿子藏在身后,探头往屋里瞧了瞧。

    老太太的家并不是常见的德国老人的家居风格。室内很大,大的落地玻璃,透亮的灰色水泥地面,灰墙壁,家具极少,很空,说话必定有回音,怪不得老太太习惯说话带回音。我的职业敏感告诉我,这是一个年轻人设计的家,极简冷淡风,蛮有品味,住在里面使人头脑冷静。如果是老人的晚辈设计了这样一个家,那么他完全没考虑老人的需要。

    我进到屋里,老太太也进来,关上门。她引导我来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位于楼梯一侧,很小,大概只有十平米。中间一张小床,厚厚的被子掀开一角,床边有一个藤编篮子,里面整齐地摆满绒毛玩具。这个房间跟外面的大空间不同,略有人气。老太太指着床说:“我睡在这里,昨天晚上我看见一个男人进了我的家,我不敢动,等到天亮才敢出去。那个男人到地下室去了。”

    我问:“您家只有您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一个人。你去地下室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

    思索片刻,我说:“请给我找一把刀。”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去吧,万一真的有人呢?直到现在,我并不完全相信这座房子里闯入了陌生人。因为我们这个镇不仅安静,而且安全,这么多年从没发生过入室偷盗的事。

    老太太离开房间,一会儿就带了一把刀回来,长长尖尖的闪着寒光,是把好刀,橄榄木刀柄上镶嵌着小小的银色鱼叉,这是三叉的logo,顶级刀具品牌。

    儿子看见刀,有些害怕。我安慰他几句,让他和老太太留在小房间里。我告诉儿子,如果听到我叫,就立即跑出去,跑到街上去大声叫“着火了,救命”,要一直叫,直到有人来。

    这是我初到德国时,德国的家人传授的经验,如果家里遇到闯入者或者发生了什么不测,一定要叫着火了,才能第一时间引起别人的关注。

    我准备行动了。我练过太极拳,养身的那种,好在我有了刀。

    我按下楼梯口的开关,楼梯下面的灯亮了。我紧握着刀,一步一步踏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越往下走越感到不安。要是真的有人藏在地下室,我可危险了。脑子里古今中外动作片的镜头乱闪,我挑不出一条可以应对即将遭遇的场面,我只知道刀一定要握紧,刺出去的时候要用尽全力。

    楼梯走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厅,顶上挂着小巧的水晶吊灯,每一面墙上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我推开走了进去。

    我是带着正义的使命来的,佛祖上帝各路神仙定会护佑我。

    按开墙上的灯,这个房间一目了然。靠墙摆着两排置物架,架子上零散地放着些瓶子盒子,房间左侧还有一扇关闭的门。

    我把刀举在胸前,另一手去转动门把。

    德国地下室的门基本都是铁门框加铁门,非常结实隔音且防火,打仗时躲在里面也安全。此时此刻,门后面有什么,我不知道。这扇门隔绝了我和未知生物,维持着世界的平衡,而我现在要打破这个平衡。

    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我扑来……

    哦,不,黑影是我的幻想。是干枯的爪子扼住了我的脖子……

    这也是幻想。

    我推开门,里面站满了黑糊糊的人,从头到脚挂着黑色胶状物,像是刚刚从沥青池子里爬出来,看不见脸……

    以上都是我推门时的幻想,我一个送孩子上学的家庭妇女,手无缚鸡之力,几分钟之前还沐浴着自由的晨雾,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房子里暖气开得很大,我穿着羽绒服,手心湿漉漉的。我用力在裤子上搓搓手,把刀握得更牢靠些。

    我终于推开了门,借着外面的灯光,我看见靠墙有几个巨大的箱子,没有人。我略微松了一口气,突然嗓子发痒,大声咳嗽起来。我发出的声音使我安心。

    我伸手按开墙上开关,仔细打量这个房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放肆地拍手跺脚制造响动,还叫着:“喂喂,有人吗?”

    回应我的是静默。

    难道人在别的房间?我站在屋子中间,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箱子看看,箱子有冰柜那么大,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算了,还是上去吧,我不想继续追究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反正我已经尽力了。都是老太太的幻想,或者只是做了一个梦。

    突然,一只箱子发出嘎吱声响,这声响如同一股强电流从头顶贯穿我整个身体,让我动弹不得,心里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后悔不已。我像根柱子一样呆立在原地,血液在身体里不受控制地乱窜,耳朵里发出跟脉搏同频率的轰轰声。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手脚开始蔓延,传递到四肢。

    我看到正前方的箱子盖慢慢升起来,一只苍白的大手抓住箱沿,等箱盖完全弹开,一颗大鸵鸟蛋冒了出来,哦,我看清了,是一颗头顶光溜溜胡子却十分茂盛的脑袋。

    “啊啊!”我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怪声,握刀的手紧紧贴在胸前,防止心脏跳出来,手臂似有千斤重。

    那颗模糊的头转过来对着我,愣了片刻,慢条斯理地说:“早上好,是我母亲叫你来的吧?”

    我更加惊慌了,难道这是一个陷阱?我成了这颗头的猎物?

    “不用紧张,请收起你的刀,我是她的儿子,在这里睡觉而已。我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不认得我了。”

    这么大一栋房子,老太太住楼梯间,儿子住地下室箱子里,吸血鬼才喜欢住在箱子里。

    “我不是吸血鬼,小孩子也喜欢住箱子里。”他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小孩。

    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箱子里,看样子并不打算出来。

    “哦,这样啊,是你母亲叫我进来的……那没事我就走了。”我好像等到了最好的结局,我强迫自己放轻松,可是心还在惯性的驱使下跳得咚咚响。我不想去推敲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我是来找东西的,平常我不住这里。”男人说。

    “你,找什么呢?”问了我又有些后悔,关我什么事?

    “我的出生证。我得了一个奖,我们镇上协会给我评的奖,还把我推荐到北威州的协会,参加州里的评奖,需要我的出生证。”

    “你真了不起,祝贺你。”我说。

    “我也很高兴,是诚实奖,我目前是我们镇上最诚实的人,将来可能是全州甚至全国最诚实的人。可是我还没找到出生证。”

    “是啊,没有出生证,怎么能证明你被生出来了呢。”

    “所以我昨天晚上回家来找,找了一晚上,然后就睡在这里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睡的箱子。”

    “要是没有出生证,你就不能得奖了吗?”我问道。

    “是啊,今天就要寄走,不然赶不上评奖。”

    “你自己去一趟可以不呢?你一个大活人站在他们面前,还不能证明你已经被生出来了吗?”

    “不行,出生证要装在文件夹里,我又不能把自己装进文件夹,而且那上面有父母的信息,我的出生地、性别等等。”

    “是的,那很重要。你母亲生病了,不然把母亲一起带去,还能做些证明。”

    “要是找不到出生证,我就成了最大的谎话,对全世界撒了谎。”男人用手指使劲捋着光头笑着说。

    “我一直不能理解,我们有身份证,护照,驾照,那么多证件了,为什么还要出生证?”我努力表达着同情。

    “你说得对,这个世界有很多我们不懂的规则。我要谢谢你,能被我母亲忽悠进屋的都是好人。”男人突然转变话题。

    “不用谢,其实我怕得很。我得走了,送孩子上学要迟到了。”

    告别了我们镇上最诚实的人,我重回地面。老太太和我儿子还在那间小屋子里,我把刀还给她,告诉她真是她儿子在家,不用怕,便拉着儿子出了门,老太太在后面说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危险解除,说什么不重要了。

    外面天色比刚才亮了许多,凉丝丝的空气真是舒服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告诫儿子千万不要去陌生人家里,妈妈今天是反面教材。我心里盘算着回家要把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找出来,转移到宝贝箱子里,免得以后孩子们得了奖,找不到出生证多麻烦啊!

    下午我接儿子放学时,路过老太太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用耙子耙草坪上的落叶,金黄色的卷发,没有胡子,大概是花匠吧。可是穿着上班的白衬衫,一点也不像花匠,难道是老太太的另一个儿子?

    过了几天,我又碰到老太太站在花园门口,不过这次没有说在等我,就算她说,我也不会再进去了。

    大概两个月之后,一天早晨,我路过老太太家时,看到一辆急救车和几辆警车停在门前,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路边,不一会儿,警察带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从花园出来,直接上了警车。那个男的正是箱子里大鸵鸟蛋!我朝警车里面看,我的邻居嘎比居然坐在里面,还对我招手,这是什么情况?

    很快,我自行脑补出了完整的情节。

    嘎比遇到站在门口的老太太,被要求进屋查看陌生人,嘎比选择了立即报警。可是,明明没有陌生人在老太太家呀,警察会不会把她儿子一家带走了?老太太要是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些人,估计警察也只好先带他们回警局接受调查吧。

    我刚要离开,几个急救员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老太太,老太太看到我,就一把扯下氧气面罩,一手拍打担架叫着“停!停!”

    担架停在我面前,老太太瞪着灰蓝色的眼睛对我说:“我给他们说了家里没有陌生人,他们不信不信!我要跟我的儿子呆在家里呆在家里!”我不知如何回答,担架便被抬走了。

    我第一时间给伊莎贝尔打电话,她是《莱茵邮报》的记者,如果她关注这件事,我就能得到第一手信息了。我们这个宁静的小镇,警察遇不到什么像样的案件,这次的事情应该算是比较大的吧。

    伊莎贝尔答应去了解一下,然后给我讲故事,我都等不及啦!说不定,我的名字还能上一次报纸呢!

    伊莎贝尔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没过多久,她就约我去家喝下午茶,然后把一个文件夹扔到我面前,是关于这件事的完整的询问记录,她笑着说:“这个故事很有趣,你自己看吧!”

    我立即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下面是我整理归纳的每个人的笔录。

    米勒太太(老太太):很多事情我记不起来了,我的儿子经常回来陪我,他结婚了,还有个女儿,我们一起吃饭,很开心。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为什么把我儿子带走?

    米勒先生(米勒太太唯一的儿子,未婚):一般我母亲打电话叫我,我会抽空回去,我的工作很忙,经常出差,所以有时候母亲叫我,我也不能回去。我母亲有轻度的老年痴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所以我想给她安排一个二十四小时陪护,可她坚决不要。好在她不爱出门,除非我带她出去玩,她自己就喜欢呆在家里,所以我不用担心她走丢。

    这两个月有些奇怪,我收到超市的账单比平常多了三四倍,但每次我回去,冰箱里存的食物并不多。我感觉这段时间我母亲的心情很好,见到我总是笑,还跟我聊天,以往她经常不理我,甚至不认识我。

    另外,按照警察的要求,我查看了家里的物品,并写了清单,有几件珠宝和衣服不见了。

    超市送货员:米勒先生在我们超市为母亲定了食品,每周送两次,最近两个月米勒太太要求我隔天送一次,品种和数量也增加了。我专门写邮件给米勒先生说明了情况,他回信说没关系,母亲要多少就送多少。

    米勒太太还要我送一些女人和小孩穿的衣服,我们当然照办,不知道她用来做什么。

    米勒太太的看护:我每天去帮米勒太太检查身体和送药,她的药必须每天送去给她吃,她自己弄不清楚。我指导米勒太太做一些简单的运动,我也给米勒太太做热餐,她总是说不饿,让我放在那里。我没有看见家里有别的人。

    清洁工:我是一周去两次打扫和洗衣服,平常她家挺干净的。这段时间她家比以往脏,东西也乱放,脏衣服多了好多,还有小孩子的衣服,厨房里没洗的餐具一大堆。

    塞拉先生(阿尔巴尼亚人,在德国多年,无业,德语流利):我之所以选择米勒家,是因为他们家外面有栅栏和很多植物,我进入院子里去撬门,外面看不见。不过我运气好,花园的大玻璃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那时候是半夜,外面冷极了,我们只想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过一夜。我进屋查看一番,屋里只有米勒太太一个人,我翻看了桌子上的信件,全是米勒太太一个人的,说明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住。于是我带着妻子和女儿进去,地下室正好有几口大箱子,里面铺得软软的还有被子,睡觉再合适不过了。在别人家里,我们不能太随便,楼上那些大房间我们不好意思去住,也不够隐蔽,箱子里最好。

    谁知第二天一早,有个亚洲女人站在我面前,还拿着刀。我告诉自己必须镇静,以往遇到过比这凶险得多的情况,我都安然无恙。所以我几秒钟就冷静了下来。我真佩服我的智慧,让那个亚洲女人相信我是镇上最诚实的人。我都还不知道这个镇叫什么名字。

    女人和孩子事情总是比较多,一会儿饿了,一会儿要上厕所了。大白天我们又不方便出门,只能继续呆在家里。女儿上厕所的时候,碰到了米勒太太,出于本能,她叫了一声奶奶。不得不说,我的女儿遗传了我的智商,懂得随机应变。我尽力给她幸福的生活,但有时候不得不跟着我们吃些苦头。吃过苦的孩子就是比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有本事。

    米勒太太开开心心地拉着我女儿去厨房吃蛋糕,由此我推断,米勒太太脑子有问题,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症,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和妻子从箱子里钻出来,直接走到米勒太太面前,叫她”妈妈”,她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开了。我们便大摇大摆地去厨房弄吃的,弄好了叫米勒太太来,她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还一个劲地给我拿熏肉,好像真的一家人一样。我发现米勒太太除了不认得人,说话不清楚,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烤的蛋糕还特别好吃。

    米勒太太最爱她的宠物篮子,就是放在她床边的那个篮子。她去花园晒太阳也要带着那个篮子。虽然她认不清人,但是记得篮子里每一个绒毛玩具的名字和故事。其中最古老的一只,是名叫ku ki的小母鸡。二战时候,有一天晚上空袭警报,米勒太太那时候才几岁,她和母亲呆在厨房里,突然停电了,四周漆黑,她怕得很,母亲抱着她跑进地下室,她紧紧抱着kuki。从此,她觉得再也离不开kuki。每当她遇到什么事情,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就抱一抱kuki。

    那只叫做乌拉的猫头鹰,是米勒太太小时候跟家人逃难到东部时得到的,那时候二战快要结束了,盟军大轰炸,他们全家躲到乡下亲戚的农庄,米勒太太的姨妈用旧衣服做了一只猫头鹰送给她。可惜没过多久,离农庄最近的城市德累斯顿也被轰炸了,米勒太太听见炸弹乌拉乌拉地响,所以给猫头鹰起名乌拉。

    (关于绒毛宠物的故事很多,我猜警察也听得入了迷,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

    有个护士每天要来呆上几个小时,只要门铃一响,我们就飞快地跑进地下室,我们安静地躲在箱子里,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家真好啊,吃的用的都有人送上门,我们和米勒太太就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我差点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家了。我不贪财,我老婆想拿米勒太太的首饰,被我阻止了,我们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已经够好了。楼上衣柜里的衣服我们借来穿了,因为我们带的衣服很少。

    说到衣服,楼上有一个很大的衣帽间,里面很多漂亮裙子,像个服装店。看得出大部分裙子有些年头了,虽然很新,但款式不属于现在。

   

    我老婆羡慕得发狂,一件一件试穿,没想到都很合适。我心疼我老婆,于是提议开一个舞会,让她有机会穿上漂亮的裙子。

    米勒太太很喜欢舞会,她提前给我女儿订购了小裙子小皮鞋,她带我老婆去选裙子,她自己也穿上裙子,还搭配珠宝首饰、弄头发、化妆,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呆好久,等他们弄好出来,我都快喝完一瓶葡萄酒了。我老婆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米勒太太帮她弄的发型,完全像个贵族小姐。我女儿也被米勒太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米勒太太拿出她老公的礼服,叫我穿上,我从没穿过这种东西,领结袖扣搞不清楚,米勒太太只好亲自帮我,然后盯着我看了好久,我真害怕她想起什么,她突然大笑着说:“曼弗雷德,你的头发怎么不见了?你的头发全都长到脸上啦!”我不知道曼弗雷德是谁,大概是他的老公或者儿子。

    我和米勒太太跳第一支舞,其实我不会跳舞,米勒太太说:“亲爱的曼弗雷德,你是喝多了吗?老是踩我的脚。”我说:“亲爱的妈妈,我忘了怎么跳舞,你教我吧!”米勒太太就真的教我,在她眼里,我一会儿是曼弗雷德,一会儿是小本尼,因为她轮流叫我这两个名字。

    我是知恩图报的,我经常给米勒太太按摩,我有手艺,她感觉可舒服了。我曾经靠在街上给人按摩养家糊口。我的按摩可以用来抵消一部分房租吧?我们一起晒太阳、聊天、下棋、读书,她有时候还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也给她讲我的流浪故事,我怎样离开家乡,辗转几个国家来到德国,然后遇到我的老婆,有了可爱的女儿。米勒太太听到精彩处,就捧着我的脸对我说:“亲爱的小土豆,你真了不起。”

    米勒太太喜欢晒被子,只要有太阳,她就把家里的被子搬出来摊在草坪上晒。我老婆自然要去帮忙的,她发明了用网球拍打被子,使被子更蓬松。每到这时候,米勒太太就哈哈大笑,笑个不停,有时候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我说过,我们一家没有白吃白住。

    米勒太太特别喜欢我女儿,把她当亲孙女,还把她最爱的kuki送给我女儿。我女儿也喜欢她,喜欢这个家。

  有一天我差点被发现。那天早晨,我在屋里没有见到米勒太太,后来发现车库打开了,她在车库里打扫一辆老爷车,就是那种很豪华的奔驰老跑车。她给我说今天是什么“浪漫复古日”,每一年的今天,曼弗雷德都要带她出去兜风,就开这辆车,然后参加聚会和车展。我就给她帮忙,这辆车保养得非常好,只需要打扫一下外面的灰尘,其实也没啥灰尘,主要是打蜡,让它变得更闪亮。我坐进去感觉了一下,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坐到这么豪华的车里。

    没高兴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正对车库的花园大门打开了,一辆车开进来,我吓坏了,幸好车库不是很亮,地方也大,我赶紧下车,躲到工具柜旁边的角落里。来的人走进车库,叫米勒太太妈妈,简单查看一下老爷车,就开车带米勒太太出去了。等他们走了,我才重新回到屋里。

    我本来以为一个老太太独自在家,肯定很无聊,可我发现米勒太太一点也不无聊,她非常喜欢读书,她家里很多书,还拿书给我和老婆读,也有儿童书。我虽然能说德语,但认不了几个字,就只能陪女儿看儿童绘本。米勒太太有时候读书给我们听,有些句子她会重复读好几遍,然后眼神空空地望着某处,好像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又或者她忘记了自己刚刚读了什么。那些句子我就算听一百遍,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哲学家写的吧。

    我们一家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那么自由,我老婆说,安定下来也不错,她甚至提出让我去找一份工作,我们去租一间小公寓。我曾经有过工作,建筑工地、花匠、修剪街道树木我都干过,但我不喜欢那种每天固定时间的工作,干起来没完没了,我不想一辈子就那样过去。

    嘎比(我的邻居):我那天早晨路过时,米勒太太对我说:“我家里没有陌生人。”我要走,她又说“我家里没有陌生人。”我觉得一定有问题,就立即打电话报警。

    花了好长时间我才看完这些材料,实际内容比我写出来的要多。咖啡有些凉了,伊莎贝尔在一旁写东西。我说:“喂,我看完了。”

    伊莎贝尔抬头看看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不能想象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就在我住的街道!那些看起来安安静静普普通通的房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你要不要去检查一下你的衣柜和地下室?好比现在我们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喝咖啡吃蛋糕,在离我们很近却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陌生人正在睡大觉。”

    “你可别吓我!”伊莎贝尔儿立即打断我。

    “我是认真的,我也要回家去检查一下。我觉得那天我确实比较危险,真的有陌生人在家里,不怪我笨,只能说明塞拉先生演技太好了。有时候笨也能救自己呢,如果那天我揭穿了陌生人的身份,搞不好会血溅当场。”

    伊莎贝尔说:“是啊,有时候,你不仅笨,还蠢。”

    “对,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我问伊莎贝尔:“德国有没有一个‘诚实奖’?”

    她思索片刻说:“没有听说过,征友征婚的时候倒是都喜欢说自己很真诚。”

    “你觉得塞拉先生怎么样?感觉他们一家和米勒太太相处挺愉快的。要是让老太太选儿子,她会选哪一个呢?要我说,真儿子给钱,假儿子给陪伴,米勒太太的生活就完美了。不知道假儿子一家会受到怎样的处罚。或许,真假儿子可以坐下来谈谈合作,合作成功的话,可以造福三家人呢!”

    “你在想什么呢?塞拉是一个罪犯!”伊莎贝尔说。

    “可实际上他没有伤害任何人,还给米勒太太带来了好处。你有没有打算报道这事?”

    “我得考虑一下社会影响,还没定下来。现在针对独居老人的案件越来越多,这件事情报道出来,会不会给坏人出了好主意?”

    记者就是想得比较多,我的勇敢事迹估计无缘见报了。

    伊莎贝尔突然很严肃地瞪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件非常愚蠢和危险的事?绝对不能有下一次了!”

    我使劲点头:“再也不敢了。有事找警察!”

    可我心里总是想着塞拉一家和米勒太太其乐融融的生活画面,心里满是惋惜。


司马优选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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