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再明显不过的文艺片,却有着比商业片更为惊心动魄的场景。台词极少,半文言半白。影片每一帧都可以单独拿出作为美图来收藏。这部电影处处透露着侯孝贤作为一个电影人的匠心。侯孝贤在电影里展现的晚唐风貌、刺客形象以及去国怀乡之悲情,都反映出他在台湾成长的历程。
一、晚唐、眷村和诗意
历史对于晚唐的描述是如此干瘪,只能令人勾画出一个无可奈何、逐渐走向衰落的轮廓,节度使专横、中央政权颓靡。连诗人,也先是想到“鬓云欲度香腮雪”的温庭筠。诚然,一个朝代越到最后,越是腐朽,越是奢靡。电影中多次出现女子对镜梳妆的画面,四周灯火辉煌,精美的头饰一点一点将晚唐贵妇人的形象展现出来。
但侯孝贤更是从一个个的个体身上折射出整个晚唐的面貌。故事伊始,聂隐娘母亲听闻道姑公主送女儿回家,动作停顿了一刹,面露思索,并不急着起身。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会让一个母亲先思考女儿此刻返家的原因,而不是急着去看看她是否受苦了。
故事中有一幕魏博众人议事,主公坐阶上,七八岁稚儿同坐。在议事过程中,稚儿始终陪同,并随其父而动作。不难看出,魏博主公田季安已经开始培养继承人。诚然古人成家早,但也普遍在二十弱冠之后才谋划政治前途。七八岁开始培养继承人,一大原因是田季安缺乏安全感,即使他割据一方,也害怕一旦被谋害,魏博会因此大乱。
故事背景是晚唐,侯孝贤用这个背景来框定电影人物,也用这些人物的所作所为表达了他眼中的晚唐:不是抽象的一个朝代末年而已。每一个生活在这个时期的人物,都是鲜活的、有自己思想的。再普遍的身份——母亲、主公——都因为身处晚唐而变得不同。奢靡归奢靡,即便如此,也透露出一股无言的颓势。
侯孝贤自己是出生在广东,1岁时时移居台湾,在眷村长大。蒋介石撤台后,200万大陆人涌入当时只有600万人的台湾,大多成群居住在台湾眷村。侯孝贤显然受眷村影响很深,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是来自台湾的侯孝贤,却对大陆有着深刻的理解。有人评价,与其说侯孝贤的电影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在朗诵抒情诗。每一帧、每一字都是快溢出的诗意。《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大学时候喜欢的一部唐代小说,一直珍藏在回忆里。电影里奢靡而颓败的晚唐,隐隐透着乱势,与侯孝贤所经历过的台湾也有几分相似,50年代白色恐怖,长达三十余年的“报禁”和“党禁”,与之相伴随的是台湾经济快速发展。物质上的享受和心理上的紧绷,侯孝贤也将此放在了电影中。
二、刺客、悲情与顺从
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刺客当属荆轲。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广为流传,“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作为一位义士,荆轲的品行是被普遍认可的,为报燕太子丹的恩情,答应一场有去无回的刺杀。但作为一名刺客,荆轲的职业素质值得怀疑。挑选助手竟然假他人之手,在大殿上追一个体胖的秦王竟然还没追上。
侯孝贤显然想讲述一个更像“刺客”的刺客的故事。首先,聂隐娘有一位高人师父。道姑公主居于深山,隐娘在门外拜见须得行礼,两人交谈提纲挈领,无不透着隐士高人的风范。在这样的教导下,隐娘本领高强,具备作为刺客的基本素质。其次,聂隐娘服从命令。道姑公主令她下山刺杀初恋表哥,她也毫不犹豫地去了。最后,聂隐娘还保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在刺杀一目标时,看到有小孩子可爱,不忍心他失去父亲,隐娘放弃了刺杀,转而向师父请罪。在田季安冤枉她谋害其妾时,她不羞不恼,冷静拿出证据帮助田季安破案。
侯孝贤想展现的刺客形象,相较于荆轲这样的悲壮人物而言,更像是战国时期墨家的墨者,帮助小国对抗大国,生活简朴,有高明的武术技巧,在听令的同时还保有自己的一腔理想。虽然最终面容模糊,但他们曾真切、有价值地存在过。比起高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侯孝贤更喜欢这种默默无言、透着悲情的鲜活形象。
在侯孝贤的著名电影《悲情城市》中,讲述了一个经历过台湾二二八事变的家庭的故事。当初侯孝贤为《悲情城市》接受采访时,曾说希望拍出的就是自然法则下,人们的活动。这句话放在《刺客聂隐娘》上仍然适用。自然法则,如果简单理解,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附会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倒能与宋代程颢的《定性书》扯上一些关系。程颢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染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自然关注万物所以显得无心,圣人顺应万物而显得无情。君子懂得顺应自然。所以不管在《悲情城市》还是《刺客聂隐娘》中,一组组长镜头展现的生死聚散,都像是隔岸观花,不免让人觉得冷淡疏离。不管是《悲情城市》的“悲情”、还是《刺客聂隐娘》的“刺客”,实则都是侯孝贤想展现的,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对自然顺从的表现。
三、去国、戏梦和平常
电影中有一个人物短暂出场,却是关键人物——远嫁魏博的大唐嘉诚公主。聂隐娘的母亲向其讲述当年嘉诚公主降嫁魏博,先皇赐予玉玦,希望公主守住魏博,不让其跨过河洛。嘉诚公主的婚姻有明显的政治意图,因此,即使她喜欢聂隐娘,即使她知道聂隐娘喜欢田季安,为了让田季安上位魏博,她也只能牺牲聂隐娘的感情,令田季安另娶她人。可以说,嘉诚公主的政治使命不仅让她的婚姻成为悲剧,还让聂隐娘的爱情为之陪葬。
有一幕嘉诚公主弹琴的戏。古筝悦人,古琴悦己。嘉诚公主着华服,在花团锦簇中弹古琴,却琴声悲怆,琴声戛然而止。而后公主讲“青鸾舞镜”,虽然没有另一个人出现,也没有对话,但能明白感觉到,她是在给年幼的聂隐娘讲述。青鸾三年不鸣,人言鸾见类则鸣,悬镜照之,鸾见其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这个故事何尝不是嘉诚公主自己的故事,在魏博孤身一人,为着一个宏大的政治目的,牺牲所有。所以在之后先皇驾崩时,嘉诚公主才会大恸而亡。因为所有寄托都已经崩塌。
嘉诚公主的远嫁,几可用“去国怀乡”来形容。去,决然远离,归期不可预见。从这一方面来说,嘉诚公主和作为刺客的聂隐娘有着相似的悲剧性:都身不由己地走向一条必然灭亡的道路。
然而这世间谁都会走向死亡,悲欢离合,经历过才知不过是平常。侯孝贤在《戏梦人生》中拍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的一生,李天禄四平八稳的讲述,像是因为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已经变得波澜不惊。其中有一段李天禄在日据时期,为了养家糊口,答应给日本政府演宣传戏。有一个日本军人说“台湾是我的第二故乡”,“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漫长的日据时期,台湾和日本不可能只有一种宗主国和殖民地的统治关系。对于日本,台湾的感情非常微妙和复杂。日据时期的日本人也是漂洋过海来到台湾,为了巩固统治,要善用当地精英。只是日本人也是人,相处久了自然会和台湾人产生感情。在宏大的政治背景下,这些感情却往往被忽略。嘉诚公主也是如此,嫁到魏博,对聂隐娘疼爱有加,也衷心希望她和田季安好,但最终选择牺牲她的个人感情。
这其中种种,侯孝贤都蕴藏在《戏梦人生》和《刺客聂隐娘》抒情诗般的镜头中。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侯孝贤将这些情深意切都藏在戏言里,拍成电影,借别人的口,说给自己听。
结语
《刺客聂隐娘》的主题曲是朴树所作,名为《君归来》,收录在其专辑《在木星》中。朴树仍然是朴树,写“言无声,泪如雨”,写“仰起脸,笑得像满月”,几笔白描,一个历经沧桑、不改赤子的形象跃然纸上。整部电影的台词恐怕还没主题曲的歌词多,但就这首歌,将侯孝贤想要展现出的心路历程唱得淋漓尽致。始终觉得朴树和大陆歌坛格格不入,这次和侯孝贤的配合,一首歌诠释了两个人。另外,蔡琴唱得一首《给电影人的情书》,其中有一句“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真真是唱到心坎里,不管是侯孝贤还是朴树,都需要“在木星”、“游银河”,对人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如此才有这等令人灵魂震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