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人是真的死了,活的人却没有真正活着。
(一)
团子是隔壁幺爸家的儿子,他是幺爸的父亲,也就是团子的爷爷,我们从小就叫他团子爷爷。
幺爸和父亲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团子爷爷是父亲的继父,理论上也是我的爷爷,但我家兄妹三从没叫过他一声爷爷。
团子爷爷是村里出了名的糟老头,懒惰、贪生怕死、碌碌无为是村里所有人为他贴的标签,但在我眼里,一个“可怜”就概括了他的下半辈子。
起初,团子爷爷和幺爸一家住一起,十几年前的乡村,幺爸家和村里大多数家庭一样,还是瓦房,土泥墙。后来,随着乡里副业发展,瓦匠、包工头、插秧工……成了村民们挣钱的主要途径,家庭收入逐渐能够解决一家老小的饥饿问题。乡里家家户户逐渐推翻了土泥瓦房,新修了一层式的红砖房子。幺爸家也由瓦房搬进了砖房,土泥墙就留给了团子爷爷。
团子爷爷夏天总是穿一件灰色的polo汗衫,一条褪色的黑长裤一直拉到腰际上方,裤腿上错乱地分配着几个指尖大小的窟窿,那是吃烟时被烟头烫的。衣服的下边缘被毫无规则地塞进裤子里,一条掉了皮的黑色皮带紧紧勒住裤腰,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裤子是不会往下掉的。
尽管天气很热,他也总是缩着脖子,好像周围一切随时要向他进攻似的,他随时做好着防御的准备。除了脖子,他的腰背似乎和常人有些异处,因为他从不把腰背伸直,那佝偻着的背和腿部之间形成120度的弧角,不多不少。整个腰像是有人故意给掰弯了似的,弯得有些费力,却又那么顺其自然。因此,约摸60岁年纪的团子爷爷,从后背看总给人一种八十岁的错觉。
团子爷爷每天晚上都会到我家院子乘凉,“我端个椅子坐一哈!”他来了,见门边有空的椅子,又没人坐,他就自个哆哆嗦嗦将椅子搬到院子边缘坐下了。门边没椅子的时候,他就左右打量一下,弯着腰站着。父亲母亲不爱搭理他,我和阿姐总是见不得人冷漠的,来了就会招呼他自己搬凳子坐下,他这才眯着双眼,笑嘻嘻对着我和阿姐胡乱嘀咕着几句什么,蹑手蹑脚走到屋内搬了一个牛皮筋做的简易椅子,这个椅子用三块宽的牛皮筋钉制而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有多少年历史,只知道打我记事起,它就在我家里,像是一个不离不弃的家庭成员。椅子虽然可以收缩,拿起来也轻巧,但平常家里少有人坐它,因为它没有靠背,坐久了身子自然是不舒服。
院子里,父亲母亲阿姐和我端着饭碗吃饭,门前是水田,夏天秧苗长高了,密密麻麻一大片。母亲说,草多的地方蚊子多,那些蚊子就喜欢躲在草丛里。于是,每到晚上乘凉的时候,那些蚊子就从秧田里钻了出来,开始附在我们身上“吸血”,所以我们通常是不坐的,就是吃饭也得一只手端着饭碗,一只手拿着筷子,吃两口后又急忙抽出手来拍身上的蚊子,然后跳着走着一碗饭就吃完了。有时候蚊子被拍个正着,血肉模糊粘在腿上,“这都是我的血啊!”被咬的那人说,然后一把将贴在腿上的蚊子抹去,拍拍手去厨房盛饭了。
团子爷爷总是随身携带一把芭蕉扇,扇叶快掉完了,就剩几根芭蕉的茎互相连接着。他好像不怕蚊子咬似的,总是坐在院子边缘某个角落,挽着裤腿,不起身也不走动,偶尔用芭蕉扇在腿部两侧拍两下,做出一副赶蚊子的姿势。父亲母亲跟他没话聊,他显得无聊就爱对着我和阿姐说话。
“小雪愣是好,不管说莫子(mozhi)都是一副笑脸,你明儿命好,兜人喜欢。”(“莫子”是家乡的一种方言,就是“什么”的意思)。父亲母亲仍旧不搭理他,因为夸的是我,阿姐也不愿意搭理他。就我从小虚荣心强,有人夸我,必然是欢喜的。但我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说,所以也就呵呵对着他笑了两声,表示我在听他说话。
团子爷爷便以此作为话题的开头,得知没人反感他,他就继续往下说。
“那个李家强屋里的小女子才十二岁就不得了啊,那些亲戚来了,她一个人半会儿就做了满桌子大菜,整整一大桌子,没得人帮忙,你说她明儿厉不厉害!”他说着还用手比划着那桌菜有多少,他自然是很羡慕的,除了赶上村里某户人家红白喜事可以吃到鸡鸭鱼肉一大桌菜,平日里他是吃不到的。
“会弄饭就能干啊?会弄饭有什么用!”我和阿姐瞬间反驳了他的话,我们都不太会做菜,但在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我们读书成绩好,并且我们一致觉得女孩子家务做得好,饭菜做得好没有什么用处。团子爷爷说的那小女子是村民李家强的女儿,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再加上平时做事猴急狗跳的,不像个女孩子,村里人都叫她小女子。她读书成绩差,又不像个女孩子那样爱干净,因此,我和阿姐是不喜欢她的。
见我和阿姐都不爱听他说这类话,团子爷爷又转到其他话题。
“哈个咋(我的天),晚上就吃楞个一点啊,你们果然也是姑娘哦!”老一辈的人称村里年轻女孩为姑娘。团子爷爷见我和阿姐饭量小,就故作惊讶地说上这么一句,仿佛我们饭量小就是做了一件很不对头的事情,值得被大家批评。然而每逢我们吃饭,他都会反复重复这一句,只因他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话题。
除了父亲,团子爷爷有两个亲身儿子,也就是我的幺爸和二爸。但儿子媳妇们都不待见他,平日里总对他冷眼相对,要是他当着大家的面说了一句不中用的话,就必定会遭到媳妇们的白眼,并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回击他。因此,他的话越来越少。儿子媳妇们全当他是个外人和累赘,要不是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牵连着,若对他不管不顾,势必会遭到村民的非议和唾骂,传到村里大家会说他们是不孝子,一家人的脸面就全丢了。所以,他们和团子爷爷之间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相处着,对儿子媳妇来说,团子爷爷就像一块想甩也甩不掉粘在身上的口香糖,对其讨厌却又粘着自己不放。反倒是我们一家对他友善多了,家里来客了做好吃的了就会叫他,碰见父亲喝酒的时候,父亲也会招呼他坐下喝点小酒,吃两粒花生米。因此,团子爷爷有事没事就爱往我家跑,有话就说,没话说的时候就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或打瞌睡,或观察我们的日常。
(二)
冬天到了,团子爷爷由汗衫换上了粗布棉衣,棉衣胸前的拉链总是敞开,不知道是拉链坏了还是他自己从没有想起过要把拉链拉上,也没有人注意。棉衣里面穿着几件老式的圆领羊绒衫,可能是大儿子不要了送他的,也可能是幺儿子随手一扔,他给捡起来的。总之,里里外外穿了五六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