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尚好,晴空万里只飘着几朵云彩,芬陀利池旁的万年菩提树,正好是个遮阳避暑的好去处。我就常爱在那里读书,小憩,或是钓鱼。
其实无论读书,小憩,还是钓鱼,都需要同样一种闲适的心境;在长久的时间面前,你渐渐学会了释然;在沧海桑田的变换里,很多重要变得寻常,也有许多亲密变做路人;在时间面前,执念越发减少,更多没有所谓,因为你明白了,相聚别离是常态,生老病死是常态,缘起缘灭是常态。
其实只要不要那么多情,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尤其是我这样一个冷清的神仙,好像一向把这些看得清楚通透,也好像我还从没有过什么长久的执念,我一向不解爱恨情仇庸人自扰的逻辑,这其中包括墨渊,也包括少绾;
直到后来我也有了我的的执念,一个名字,一个人。从那以后,你的心似乎被填满了,有了一个温柔的牵挂;即使分离,即使假装毫不在意,这份牵挂亦未曾减少过。
毫无疑问,稍微工于心计的人都看得出,青丘白凤九是东华帝君的一个弱点,一根软肋。曾经正因为避免有这样的弱点和软肋,我才抹去了三生石上的我的名字。
可其实一切又好似都是徒劳,因为你总是无法与你的心执拗,抹去一个名字,并抹不去你暗里思慕一个人的心意。
而缘份和你的心意,总会让你们再遇见,让你看见她的忧伤;让你意识到,消受情伤并不比承受天地的反噬来得轻松,它一样可以摧毁一个人,由内里缓缓的,受时间的鞭挞,缘份的猜测和得失的失落。
于是你不想再冷硬的逃避了,因为你也想实在的拥有;而你以为给予她的最好的保护,其实正在慢慢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于是你想让她也强大起来,强到能够自保,到终于能够与天命一做抗衡。
而这是我能许诺给她的将来。
在这样一个午后,我闲坐在芬陀利池旁的菩提树下安静的钓鱼,我不自觉的连带着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我突然发觉,我也在庸俗的期待一点实在的相对,无论是作她的老师教导她,还是诓她来为我煮一餐饭。
我希望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气息。
凤九来到太晨宫的时候,天色将将向晚,残阳泣血般的挂在天边,看去是幅无比壮阔且壮丽的景象。
我正斜靠在太晨宫正殿的软塌上校注一卷佛经,那是我早先答应了西方佛陀的;殿里点了些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很幽暗,将将可以读书,抬眼去却也能瞧见外头烧红了似的天色。
凤九最近几次出入太晨宫,碍着身份,虽然不似从前那般的熟稔,却也不再如天君大婚那日的拘束。
她穿了一身浅墨绿色的衣裳,做便常打扮,不失庄重,我不禁感叹,如今她也能驾驭的了这样厚重的颜色了,若是从前,这样老成的颜色穿出去,定是不伦不类的样子;她的瀑布般的头发,拿支檀木簪挽在脑后,随意却并不凌乱。
看起来她今日心情似乎不错,满目都是笑颜,衬得她眉间的花瓣更加艳丽。我在一轮夕阳的映衬下,目光从佛经上抬起,淡淡看着她走进来,她的周身笼着一层浓浓的金色光华,是幅极美丽的画卷。
轻盈福身向我行礼,她清甜的声音响起:帝君想吃什么?只要帝君说的出,凤九便做的出。
她到很是自信,我不禁微扬起嘴角眉梢的轻笑着打趣她:什么时候你能就着你的的剑术,也敢跟本君说这话了,就不妄本君教你一场了。
笑颜依旧明媚,她并没有我意想中的不好意思和忸怩,她就那样坦荡的看着我,微笑着说:帝君信凤九一次,会有这一天的。
我就这样看着夕阳里,她淡淡的笑颜。以前的她,是没有这样广博的心性的;我只是觉得,这三百年里,她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变化,她渐渐有了一个君主的沉敛自信;而也有时,她又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内里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我欣赏的看着她,眼角闪露不自觉的柔光,忽然于内心生出些自豪感,我的眼光,总还是独到而绝好的。
这样的夕阳实在过于暧昧,殿内深幽的灯火亦是,映衬着她的容颜更加美好;在彼此的眼波流转中,我轻咳一声,淡淡开口说:
本君的口味清淡些,喜欢吃些青蔬,冬葵菜胭脂菜这些就挺好;哦,对了,上次略尝过天君做的一道凉拌蔓荆子,也还不错;
红肉之类就不必了;若是不怕麻烦,本君今儿下午在芬陀利池中钓得一尾肥鱼,就糖醋鱼好了。其他的,你看着办。
我说完,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精彩纷呈的脸色;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提这么些细枝末节出来,一脸的不置信;我看着她的脸,挑眉调侃:怎么,莫不是有什么你不会的?
她回过神来,轻笑着说:怎么可能不会,帝君也太小看凤九了;别说帝君说的这些都还是家常便饭,便是以前在青丘的时候,我姑姑和我四叔,哪一个不是口味刁钻的紧,还不是都被我做的饭菜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她扬起头来,不无骄傲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也泯起嘴角:不必急着夸口,好与不好,本君尝了才算数。
她转身往后后厨而去,我看着她欢脱的背影轻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我在凡间历劫时记得的诗句,我不禁想,那该是幅怎样的画面?在高山脚下,茅屋寒舍,炊烟袅袅,竟是生动而跳动的;竟也让我有些许的向往,没有无穷无尽的生命,没有仙山仙境的绝美,就只是一间屋子,一束花朵,一双人。
小狐狸动作很快,她跑来告诉我,晚饭摆在太晨宫花园里湖边的六角凉亭里时,天色虽暗下来,但天水相接处,还有一抹好看的深红色。
这个凉亭是我从前无事时亲手打制的,黄花梨的梁柱,六角形,飞檐朝上,很简单却也很精致。亭里布置了一条梨花木的长案,两旁是兽毛的软垫。亭子朝水,水上是一片莲花,当初受了佛祖的点播,很是灵气;亭中梁柱上,照样是深紫色的绸缎点缀,随着晚风,微微的飘荡。
神仙其实是不需要吃饭的,吃与不吃,吃什么,完全看时间和兴趣所致。我信步走进凉亭时,就见长案上摆满了碗盏,颜色清脆,味道飘逸。
做饭和吃饭也都是门学问,做饭可以是为果腹,也可以是为调整心绪和养生补给;吃饭亦是,填饱肚子的只是蠢物而已,而色香意俱全的,便可以是享受甚至艺术了。
眼下这一桌子菜色,打眼看去,是极漂亮的颜色,有青绿,有藕白,也有鲜艳;用心去辨认,有葱姜的鲜香,青蔬的幽香,糖醋鱼的甜香,还有千里醉的酒香。
凤九的笑颜就在我身旁,她笑着请我入座,一品她的厨艺,还不忘说一句:
一桌子都是青疏鱼鲜,简单些,也雅致些,正合帝君的人品。其实这些才更看厨师的功力呢;这样的好食材,没有酒就可惜了,我这坛千里醉是我千年前从老凤凰那里弄来了他的藏酒,帝君快入座尝尝吧。
佳肴入口,齿颊留香。
我不得不承认,她于厨艺上,确实很有过人之处。样样入味,而食材本身的鲜香却不减,酸甜咸辣都恰到好处,多则太过,少或不及。
凤九坐在我身旁,她没有开动碗筷,而是侧头看着我,在我品尝了几样菜式后,她略有些不安的问道:帝君觉得怎么样?
我挑起眉梢玩味的去看她满是期待的脸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去答复;说尚可是我对她不公允,可要我大张旗鼓的夸奖赞扬她,这又着实不是我的风格。
口中的一块糖醋鱼化开来,清甜的香味尚留在喉间,我只是,轻轻的恩了一声。
一旁的凤九不无失望的说了一句:让帝君说一句好,可就这么难吗?
我侧过头去看她垮下去的脸色,不免微微一笑:小狐狸,能让东华帝君点名要尝她所做一餐饭的,开天辟地你也算头一个了,这还不是夸吗?
她抬头看着我,疑惑道:那帝君,就从来没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吃的吗?
我望着她闪露一抹心疼的脸庞,淡淡道:上古争战的年代,哪里顾得上这些,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果腹而已;后来太平天下,就我一人独居,也就没有什么兴致。
她脸上的心疼更甚:举起筷子频频帮我布菜:那帝君若是还喜欢,就多吃一点。
于是在她一餐饭,她都是在忙着照顾我的口味,帮我斟酒,为我添菜;我觉得觉得数万年来,我也不曾吃过这样一餐饭。
不是独自一个人,也没有宴饮时的礼貌喧嚣;饭菜可口,却是家常小品,并不兴师动众;身边有人温柔以侍,确是出于情意,而不是尊卑。这样很好,一片莲塘悠远,一桌美食可口,一盏佳酿醉人,还有一个人,浓妆淡抹总相宜。
饭后,我留她饮一杯薄酒,算是答谢她下厨辛劳。
一桌子的盘盏撤去,只留了一壶酒,两只酒杯;一只是我惯用的碎玉盏,另一只是个青玉雕花盏,纤细的佛铃花样,被细致的雕刻在了通透青翠无暇的美玉之上;那是我曾经闲来无事时刻来耍玩的,本来没打算用,不过想来青玉衬她的人品,到是正好。
酒仍是折颜的千里醉,不过不是她拿来那坛千年的;而是我数万年前从老凤凰的十里桃林顺手拿来的,又在太晨宫的桃树下埋藏了万年,我平日里甚少饮酒,所以还余下了几坛。
九重天的月亮格外硕大明亮,尤其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风的夜晚;夜色与月色相映,月色又倒影在莲塘之上,天上水中,是一般无二的景致。
六角凉亭里,静默地坐着凤九与我,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偶尔浅啄一口万年的佳酿,享受一刻的静寂美好。
风香露重梨花湿,草舍无灯愁未入。南邻北里歌吹时,独倚柴门月中立。